1 ) 沉默的虚妄
在拍完假面后,伯格曼说,他破天荒的第一遭一点也不在乎电影是否会被大众所接受。他要完全的随心所欲的拍自己的想要的东西了。这是否意味着,他留给我们的路口更加狭窄,我们很可能在通往胜景的路途上被艰险的环境所吓倒。然后反反复复,无功而返。
其实我以为尽可以凭借着最单纯的心去接近他。艺术家是否只意味着,比普通人多一点敏感,多一点怀疑,多一点好奇,更迫切的渴望得到别人的关注呢。在《伯格曼论电影》里他讲到,小的时候,不管完成什么,他总有强烈的要炫耀的冲动。为了引起大人的注意,他甚至不惜编造瞎话。但这很容易被戳破,他又因为这陡增的质疑而更加难堪,于是索性与世界隔绝。但这沉默与世界的关系应该是更加的剑拔弩张,以虚妄的沉默与这个世界抗争,多少类似于《假面》里的厄尔曼。艺术家,他们就是,更强烈的想要了解世界和自己,然后影响这一切。
影片的开头,是一些非常怪异的镜头的拼接,耸立的生殖器,曝光越来越厉害的灯泡,各种各样的线条和数字,配上高昂和尖利的音效,让人眼花缭乱。再后来音乐轻快了一些,出现了一台放映动画片的简易幻灯机,伯格曼小时候曾经非常喜欢这个玩具。不知道在此处我们能否理解为是伯格曼的自指。这是一场,完全由他所带领的,关于沉默的质疑和叩问之旅。
接下来是一些更让人不舒服的镜头,活动的骷髅,毛发毕现的张牙舞爪的黑蜘蛛,以及一只被屠宰过的绵羊的头,正在由一只手,不停的压榨它的鲜血。淋漓的或者撕开了外衣坦诚的正视自己,也是一件让人觉得痛苦或者难受的事情。自媚,或是自以为是,自恋,伯格曼在一开始就警告了我们。
正片开始于精神病院长的办公室。比比安德森,一出场便处于一个别有深意的构图中。她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这个门与墙壁的接缝非常明显,使比比就像呆在一个框子里,或者是一个舞台上,她处于被观看的,被研究的地位。然后是院长的叙述,但是我们看不到她的脸。她冷静的向比比布置了她的新的工作,是关于一个突然沉默的著名的演员。在这部片子中,院长扮演着类似全知或者审判者的角色。她撕破了厄尔曼关于沉默的斗争,但是又和比比不同,比比对厄尔曼的种种质问和攻击,同时也指向自身,所以她们最后融为一体。当自己把自己划伤后,我们总是可以环顾四周,然后趁没有人的时候迅速的低下头舔舐自己的伤口。而当这一切,因为自己的歇斯底里或者愚蠢被划破的过程落到别的旁观者的眼睛里,一切便显得格外残忍。
厄尔曼的病房布局也格外简单,当她们分别以护士和病人的身份出现的时候,她们身后的布景总是格外的简单。她们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局限,直到她们到了海边的度假屋后,当他们逐渐交汇相融后,布景才开始复杂起来。之前她们总是处于充斥了线条的背景里。
剧中有几次非常规的镜头,厄尔曼,或者是比比安德森,常常给人直视镜头的感觉。十二分钟的时候比比边往脖子上摸润肤露一边冲着镜头外并不存在(或者是我们?)的听众叙述着她对于和卡尔亨利克未来生活的幻想以及对厄尔曼的疑惑。她假想了一个听众,一个会倾听着而且认同她的听众。评价和略感兴趣的分析则意味着智慧上的优越感,所以在后来当她看到厄尔曼的信时会如此的愤怒。
在她倾诉的时候她以为沉默代表理解和宽容以及友爱,而她发现这一切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别有深意的沉默成为最强大的武器。沉默意味着神秘,你甚至无从下手去攻击,当你因沉默表面的和善而放松甚至过分的裸露自己,羞愧的感觉会接踵而来。
厄尔曼和比比第一个合二为一的镜头在比比向厄尔曼倾诉了自己堕落的生活后的那个夜晚,厄尔曼来到了比比的房间,两个人脖颈缠绕,宛若合二为一。但这个时候,她们两个的相合,只是表面的现象。我们可以注意到,在比比向厄尔曼倾诉的那场,她为了找火柴做坐到了一张桌子上。桌子在一张凸起的台子上,前景是四根柱子,将她框起来。这一切就好像是一个构造好的舞台,而厄尔曼则像观看一场演出一样凝视着比比。她们都未真实的认识到沉默的意义。比比将沉默视为了巨大的安全和爱,而厄尔曼却以为沉默真的使她达到了对抗虚假的目的。
而在影片的十八分钟,全知全能的院长就说了这么一段话,你以为我不明白吗,无望的噩梦,不是表面上的,而是本质上的……别人怎么看你和你究竟是谁……自杀,那是不可思议的,你不能做到的,但你可以沉默和静坐,这样至少你不用撒谎,你可以把自己封闭起来把世界关在门外,这样你无需扮演任何的角色,做任何虚伪的表情和手势。你是这样想的,但世界是残酷的,你的藏身之处并非密不透风,到处都充满着生活的骗局。
院长的谈话恰好印证了在影片的前半截,看到印尼和尚自焚的电视图像时厄尔曼是那么的惊恐和绝望。她意识到她自己不可以,她没有能力或者勇气采取这么极端的抗争的方式,剔除生命中所有虚妄和假象的方式。那么,她沉默的抗争,是不是本身就是另一种虚妄呢?
你的藏身之处并非密不透风,当比比端起滚烫的热水时,她终于惊惧的叫了一声,不要。太久没有使用过语言,以至于这一声是如此尖利和刺耳。在此后,算作厄尔曼向生命做出屈服后吧,影片中的打光方式出现了一个重大的变化。比比或者厄尔曼,她们的俩总有一半隐藏在黑暗之中。这也是一个她们逐渐融合的过程,进一步的融合。
“争吵是双重的独白,独白来自两个方向,一个是伊丽莎白沃勒,一个是艾玛护士。”也就在这一段,伯格曼拍摄了一个震惊电影史的段落。他把比比对厄尔曼的那段剖析放了两遍,只是一遍拍的是聆听时愤怒而复杂的厄尔曼的脸,一边是句句逼问的比比,而在最后,他直接把她们两个的脸各取一半合在了一起。真是一个让人胆颤心惊的段落。
影片将近末尾的地方,比比和厄尔曼剧烈的厮打,但到了病房中,二人又采取了一个合二为一的姿势。这是一个和解的姿势,和世界的姿势。放弃了形式上的抗争,在形式上我们是难以和世界抗争的。相比世界,我们的一切都渺小,微不足道,刻意而且假模假样。
自从《假面》后,伯格曼终于放弃了对宗教的探索,而改以对人内心的探索,因此,这也是一部对伯格曼,对所有伯格曼的观众来说意味深长的电影。
2 ) 《看看我,了解我,原谅我》(毛尖)
毛尖
一九五六年夏天,法罗岛。
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四十七岁,丽芙.乌曼(Liv Ullmann),二十七岁。他们在岛上拍摄《假面》(Persona),公认的伯格曼的最神秘的电影。
天很热。他们很少说话。白天,丽芙躺在沙滩上,像失去知觉似的躺着。她从来不想他们的将来。她是个已婚女人,丈夫是个精神病医生。他则结过四次婚,有七个子女。从一开始,《假面》的另一个女主角,比比.安德森(Bibi Andersson)就试图告诉丽芙:远离这个男人。十年前的夏天,她和丽芙一样,曾经堕入伯格曼的情网。
在影片中,比比扮演一个叫艾尔玛的护士,丽芙扮演一个著名的女演员芳名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患了失语症,医生建议由护士艾尔玛陪她去海边休养。影片中,艾尔玛说着所有的台词,伊丽莎白则一言不发。渐渐的,艾尔玛依恋上了伊丽莎白,她开始向她讲述自己的隐秘生活,性和恋情。但是不久,艾尔玛发现伊丽莎白在写给医生的信里用高傲的语气谈论“艾尔玛个案”。她们的关系即刻紧张起来,艾尔玛开始歇斯底里并粗暴地要求伊丽莎白说话,把沸水泼在她身上让她说话。最后,伊丽莎白说话了,只有一个词;“Nothing”。同时,艾尔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梦见自己其实和伊丽莎白是同一个人。
丽芙.乌曼
艾尔玛和伊丽莎白是同一个人。我和比比是同一个人。伯格曼第一次看到我的照片时,也以为是比比.安德森。为了我们惊人的相似,他邀请我们一起进了《假面》的剧组。《假面》完成以后,很多人说那是关于“两张面孔”或者说“一张面孔”的电影,伯格曼很喜欢特写我和比比的脸,有时候,我看着银幕上的比比,就像看自己一样。然而,就像自己无法说服自己一样,比比无法让我离开伯格曼。
躺在法罗岛的太阳里,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夏天。我和伯格曼沿着海岸线散漫长的步,但不说一句话。我们看海,几小时几小时地看,把彼此看成了海水,还是不说一句话。我是在做梦,如果说话梦会醒的。伯格曼为我拍了很多照片,大家都说我看上去很美,但梦游似的。
英格玛.伯格曼
丽芙是挪威人,出生于二战前的日本,父亲和祖父先后在战争中死去,她的童年因此蒙受了巨大的恐惧和悲伤,也养成了她在封闭的浴室里寻求安宁的习惯。在法罗岛上时,有一次我把她激怒了,她就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无论如何也不愿出来。从门洞里,我看到她悲伤地坐在里面,又成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需要保护不爱说话的孩子。
丽芙.乌曼
法罗岛在俄国和瑞典之间,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荒凉的地方,它就像石器时代的遗迹。晚上,我们可以在床上看见大海,房子孤零零的,我们孤零零的,我只有伯格曼,他只有乌曼。有时候他睡不着,我就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躺在他身边,担心自己会游离他和他挚爱的寂静,担心自己不是他思绪的一部分。我的安全感来源于这种梦一样的寂静。只有那样,他才是我的。
还属于我的是我从老家带来的狗帕特。她曾经是我从前丈夫最亲爱的伙伴,每天,他从医院下班回来,她就用沸腾的激情和他缠绕在一起。后来,我把她带到了法罗岛,一开始,她就和伯格曼势如水火,看见伯格曼拉我的手就咆哮。所以我和伯格曼只有偷着接吻,偷着亲热。但是不久可怜的帕特就放弃了,她洞察了她女主人的命运在这个男人手里。她便和他与时俱进地亲热起来。五年以后,我和伯格曼分手,我带走了我们的女儿琳,伯格曼留下了帕特。他们一起站在屋门口和我们道别。帕特低着头,为自己的又一次背叛而感到羞耻。
英格玛.伯格曼
我们从来没有在法律上结过婚,但我在远离尘埃的法罗岛上造那座房子,是打算和丽芙永远厮守的。其实,我甚至忘了问丽芙愿不愿意,我后来也没有问过她。一九七七年,丽芙出版她的自传《变》(Changing),我才了解了一些她当时的想法。当年,她应特鲁尔(Jan Troell)之邀去主演《移民》(The Emigrants),从此再没有回来。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俩谁也没有去说破它,大家都假装丽芙不过到挪威旅行了一趟。她收拾了自己的衣服,但没有收拾琳的衣服,那样做太明显,太像分手了。然后,她离开了法罗岛。
丽芙.乌曼
我们一起在岛上生活了五年。逐渐的,我发现他任性又自负,他也容易害怕,他年纪大了,他的头发稀疏了,不过,所有这些都不能减弱我对他的尊敬。我知道这就是爱情。
然而有一天,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泣不成声。我们分手在即,预兆已经降临。圣诞节,我误把烟熏火腿当新鲜肉买回来,烤了一个小时后,端上餐桌,可以想象那道菜是如何令人悲伤。稍晚的时候,我又拿出买回来的蜡烛点上,伯格曼一见蜡烛便脸色煞白,那是葬礼蜡烛。
他需要一个更从容和更包容的女人。我们分手后不久,我又应邀出演他的《喊叫和耳语》(Cries and Whispers),在摄制组,伯格曼很快便和另一个女演员英格莉.冯.罗森(Ingrud von Rosen)堕入爱河。英格莉成了伯格曼的第五任妻子。我的女儿琳很喜欢英格莉,她喜欢去法罗岛和伯格曼、英格莉一起过暑假。感谢英格莉,她没有扔掉我在法罗岛时所买的东西,书桌还在老地方,窗帘还在,橱碗都在,我过去的岁月还在那里。但是琳说:“你和伯格曼坐过的凳子已经让无数屁股坐过了。”
英格玛.伯格曼
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和丽芙的生活将永远痛苦地缠绕在一起。那是我在法罗岛上的梦,当时我们彼此为对方神魂颠倒。三十多年以后,丽芙来看我,晚上我送她回去。沿着斯德哥尔摩寂静的道路,我们走了很久。那年丽芙六十二岁,我八十二岁,死亡随时会来,人世也早无可留恋。我独身一人,结过几次婚,耗去不少钱,子女好几个,多半都不熟,有些甚至完全不认识。作为一个人,我是彻底失败的。
不过,沿着斯德哥尔摩的大道,我八十岁的身体变得前所未有地充满渴望。
丽芙.乌曼
那一刻,我的人生蒙太奇般过了一遍。妈妈说,我在东京的一家小医院出生,当时有一只小老鼠穿过病房,她觉得那是个好兆头;同时,护士弯下腰,很抱歉地跟她私语:“恐怕是个女孩。能不能麻烦您自己通知您的丈夫?”
在一棵云杉树下,我和我的第一个丈夫浑身沾满了青苔、树叶,我们欢笑,幸福,欢笑,幸福。我们跑去买戒指,因为不好意思,我们跟售货小姐说那是帮别人买的。终于因为伯格曼离婚了,说完再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却不停地回头,不停地回……
伯格曼伯格曼伯格曼,伯格曼的眼睛,他的鞋子,他的工作室,我们的孩子琳,他的睡眠,他对着大海叫……
我去美国,在好莱坞拍片,在百老汇演戏,伯格曼带着英格莉来看我演出……
英格玛.伯格曼
丽芙离开法罗岛后,斯堪的那维亚半岛上有一半的记者在问:他们怎么了?当事人一声不吭,报界只好几十年如一日地从我们继续合作的片子里寻觅仇恨:一九七二年的《喊叫和耳语》,一九七三年的《婚姻场景》(Scenes frpm a Marriage),一九七六年的《面对面》(Face to Face),一九七八年的《秋天奏鸣曲》(Autumn Sonata),直到最近二OOO年由乌曼导演的《背弃》(Faithless)。
我不知道我们合作的电影里藏有多少过去,但我承认,乌曼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演员。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充满情感,洋溢着凄楚又平常的人世感。《狼的时刻》(The hour of the Wolf,一九六八年)一开始,乌曼的脸呈现在银幕上,观众就在她的眼神中安静下来,准备接受这部电影接受我。她单纯的面孔直接向观众倾诉悲欢,她单纯地感受着生活,在餐桌上跟艺术家丈夫计算家庭收支,嫉妒丈夫和情妇的缠绵往事,关心他晚上的噩梦……评论界经常责骂我的电影冷涩难懂,但没有人骂乌曼迷离,她是人世里的女人,是妻子,是母亲。即使她歇斯底里地呼叫,观众还是喜欢她。
乌曼让我想起维克多.修斯卓姆(Victor Sjostrom)。修斯卓姆是《野草莓》(Wild Strawberries,一九七五年)的主人公,每次在银幕上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稀少的头发,皱纹覆盖的额头,以及他迟疑的声音,我就感到深深的震撼。《野草莓》因此不再是伯格曼的电影,它是修斯卓姆的电影。他是一个使别人黯然失色的人。乌曼也是。
丽芙.乌曼
伯格曼却是迷离的。跟他电影里的男主人公一样,他一直游移在现实与梦境,谎言和真实之间,而在他所有的电影里,他都能游刃有余地穿梭不同的时空。其实,他从小就是一个谎言专家和幻想家。七岁时候,他就跟他的同学说,他父母已经把他卖给了舒曼的马戏团,不久他就要去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汇合,一起浪迹天涯了。他和他父母的关系极其冷漠,他确信当初他们不想要他,因此他不断地提到:“我来自冷冰冰的子宫。”
但事实是,他整整一生都在寻求他的父母寻求爱,他的电影可以用同一个动作和意念来概括,那就是:寻求。从《夏夜的微笑》(Smiles of a Summer Night,一九五五年)到《秋天奏鸣曲》,从《野草莓》到《芬妮与亚历山大》(Fanny and Alexander,一九八O年),这种寻求的正面表达方式是:《野草莓》结尾,莎拉挽起伊沙克的手,领他走到一片阳光灿烂的林间空地,尘世的对岸,他的父母正向他亲切地招手。情景就像我们在《秋天奏鸣曲》里,向演我母亲的英格丽.褒曼(Ingrid Bergman)所吁告的那样:看看我,了解我,可能的话,原谅我吧!
而这种寻求的黑暗表达方式是:《羞耻》(Shame,一九六八年)中,夫妇俩在战火中划船逃亡,河上漂流着很多死尸,他们心中也死了很多事情,女人问:“以后我们不能再说话了吗?”而在《傀儡生命》(From the life of the Marionettes,一九八O年)中,彼得做梦梦见妻子被谋杀,但他只是茫茫然说了句:“镜子破了,破片映照出什么?”
英格玛.伯格曼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让乌曼执导我的剧本《背弃》,简单的说,因为她是乌曼吧,一个我认识了四十年的女人。而《背弃》来源于我本人的生活经历,它充满激情,几乎是一种颤栗。乌曼见过这种激情,她熟悉那种颤栗。
《背弃》的背景是法罗岛,主人公是我。故事是这样的:伯格曼正酝酿一个剧本,关于他从前的一次背弃行为:为了一个女人,他抛弃了一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恍惚中,女主人公玛丽安娜出现在他的书桌边上了,玛丽安娜是个成功的舞台剧演员,一个极其丰艳的四十岁女人。影片于是转换到了玛丽安娜的背叛故事:一次销魂的婚外恋所导致的代价。
我喜欢乌曼的《背弃》。听说报刊上可笑地称它为“伯格曼宝刀未老之作”,记者采访丽芙,问她难过吗,被伯格曼冠了名?丽芙回答说:“难过?怎么会?那是我的特权。”那真是她最我的最高奖赏。
其实,从丽芙执导《索菲》(Sofie,一九九二年)开始,到后来的《克里斯汀.拉夫兰斯达特》(Kristin Lavransdatter,一九九五年),《私供》(Private Confessions,一九九六年)和《背弃》,丽芙作为导演的天才正海水溢出堤岸。她缓解了我内心的挣扎,缓解了我的眩晕感和悲剧感。我的故事是:被命运结合的人,互相折磨,徒然成为彼此的桎梏。而同一个故事,在她的镜头里,却不在仅仅是关于折磨和背叛。所有的细节带上了回忆的前世之光,女主人公玛丽安娜幽灵般讲述着,作家伯格曼记着笔记,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质朴。
在她的故事里,我感觉我儿时对父母所抱怨的怨恨逐渐消散了。他们也转化成普通的人类,我渴望和他们汇合。
丽芙.乌曼
伯格曼曾经拍过这样一个细节:墙上突然出现了一张女人的温柔面孔,但是当我们张开双手希冀她的眷顾时,她却困顿地闭上了眼睛。伯格曼的电影因此经常会狡猾地提醒我们:这是电影呐。《狼的时刻》一开头,我们就能听见一个导演在指挥工作的喊声:“灯光——拍摄——”
很多年前,在法罗岛,内心深处,我一直心怀恐惧地等着这样一声:关闭镜头,拍摄结束。我逐渐地无法忍受那种随时可能降临的离别。
最后,《广岛之恋》的结局降临了,我在心里对他大声狂喊:“我将把你忘掉!我已经在忘掉你了!你看,我是怎样在忘掉你!看着我呀!”
看着我呀!看着我呀!看着我呀!
3 ) 《假面》中的哲学思想
影片谈及西方哲学所涉及的很多论题:价值体系、存在、生命活动、社会生产活动等,而要讨论哲学,就要设置一个形而上学前提。主观认为,若伯格曼把本片作为一次哲学探讨,那么他所设置的形而上学前提就是——世界是生成。以这个形而上学前提为基础,我结合影片内容论证影片可能表达出的哲学思想。
在口头语言上,影片的两个主角——伊丽莎白和艾玛,前者沉默不语,后者喋喋不休。从剧情上看,艾玛对伊丽莎白的暴力行为的动机源于此。从社会关系上看,艾玛是医生,伊丽莎白是病人,在这两者中爆发这种冲突是很不正常的,而要把它正常化,就要摆脱社会关系,从生命活动上来讨论这冲突的来源。
从哲学上看,口头语言的所指是神经刺激,而能指是声响。“神经刺激”的具体过程就是,声响作用于人的感觉,人再通过知性把感觉图像化,这也是人认识一个事件的过程。在认识论的人类本体论中,人在认识的过程中充当了本体,而事件充当了客体,而整个认识的过程就是客体的实体化,进而有了“本质”“存在”的概念。口头语言所属的语言,其实就是人类充当主体,世界充当客体,世界作为客体实体化的产物,而人在创造语言时并没有依靠经验或者先验概念,而是人自身的效用本能,具体表现为征服冲动和征服意志。影片开头的几个毫无逻辑关联的镜头,狭义上来说可以是某个人的回忆,广义上来说是一个人征服冲动的产物——图像,即存在。“存在”与影片的形而上学前提——“生成”正好相对。这是效用本能对人的认识能力的限制,人的认识能力不会超过对人类生存有益的范围,人类创造语言就是出于把握世界进而生存下去的冲动,同样在这种冲动的推动下,人类想要抬高自己在外观世界的意义,试图不断地扩大人类认识的范围,在这个过程中,语言成了关键,而结果就是,最开始仅仅只是作为人类把世界简化的一种范畴的语言,在一部分人心中成为了“真理”,也就是“唯一”,而外观世界之所以是“生成”,是因为解释世界的范畴很多,语言只是其中一个。这里的“一部分人”指的是征服意志疲软的人,他们懒得建立一种认识世界的范畴,而依赖于既定的范畴,即语言。但是征服意志疲软并不代表没有征服意志,他们走了一条捷径——在外观世界之外建立了一个“真正的世界”,之所以是捷径,是因为“真正的世界”实质上是一种存在,与外观世界的“生成”相对,因为他们仅仅只抓住了事件在生成过程中的一种状态,而把没有抓住的其他状态视为事件的本质,即生成的非生成载体。艾玛在照顾病人失利时就有表达过这样的幻想,她觉得自己没办法和病人沟通是因为经验不足,也觉得这是由于病人是个艺术家。在艾玛的幻想里,存在着两个“真正的世界”,一个是知性建构世界,一个是艺术审美世界。所以艾玛就属于“这部分人”,大多数观众也是。伯格曼就在影片开头用了这种技巧捉弄了观众。影片开头,有一组镜头展现了老人躺着时的状态,作为背景音的水滴声打消了观众“影像的静止”的推测,而推动了观众“老人的静止”的推测,老人在这一时刻的静止在观众疲软的征服意志的加工下成为了老人的特性,进而观众推测,老人是死亡的。在观众赋予了老人意义(死亡)之后不久,电影突然穿插老人睁着眼睛时的镜头,观众之前赋予给老人的意义被证明是无意义的,而且证明者还是观众自己,观众因此吓了一跳而更让观众恐惧的是,在观影过程中,不止观众是主体,电影也是主体。艾玛和观众一样,艾玛在与伊丽莎白的交往中,赋予了伊丽莎白倾听者的意义,而后来她发现伊丽莎白在交往过程中赋予了艾玛实验品的意义,这与艾玛的征服意志是相违背的,而且她发现,自己和伊丽莎白都是主体,不存在客体,因此也没有实体,当作为存在的世界失去了质,只剩下空洞的量,那这个世界就不存在,艾玛因此也就陷入了消极的虚无主义,但她疲软的征服意志依旧存在,于是她就依靠一种十分简单的方法征服伊丽莎白——暴力。
由于意义本身不只是物质概念,所以肉体上的征服并不能算彻底的征服。针对精神上的征服,艾玛的强力意志起作用了。回到本片作为哲学探讨材料的形而上学前提——世界是生成,之所以这样定义,是因为世界本质上是关系世界。定义作为生成的世界,这看起来像是一个矛盾的概念,这是因为“定义”在人类的范畴中是合理的,但对世界来说是值得商榷的。根据影片剧情,故事大部分发生在海滩,海滩之所以成为一个治疗场所,是因为在主治医师看来,伊丽莎白不正常的行为是因为她的关系世界,而并不是她单纯的意识或者情绪冲动的结果,伊丽莎白原来的关系世界的形成是人际交往,与之相对的是大自然,海滩正好可以让伊丽莎白忘掉以前的关系世界,建立一个性质与原来关系世界相对的关系世界。作为与主治医师职业相同的艾玛,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就想通过为伊丽莎白虚构一个关系世界来彻底征服伊丽莎白(为伊丽莎白赋予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意义)。于是,艾玛利用自己对伊丽莎白的印象推理出了她的家庭关系。在艾玛看来,伊丽莎白是冷漠无情、神经质的,而且她在艾玛面前亲手撕了自己儿子的照片,并且艾玛一直也没看到她的丈夫。以此为基础,她虚构出伊丽莎白与儿子丈夫之间不和谐的关系,并用这来作为斥责伊丽莎白的筹码,并且对之深信不疑,这就是她强力意志的产物。但这种虚构对伊丽莎白来说并没有意义,通过比较可以看出,当艾玛准备用开水攻击伊丽莎白时,伊丽莎白出于人固有的效用本能,大声喊叫,这对平时一言不发的伊丽莎白是很罕见的,而当艾玛在揭露伊丽莎白的关系世界时,伊丽莎白并没有像那样强烈的反应,难道一个人的关系世界还比不上肉体吗?这不是人的意识说的算,而是效用本能说的算。艾玛虚构的伊丽莎白的关系世界也只对艾玛本人起作用,在这个事件中,艾玛同时充当了主体与客体,而实体化的是一个她虚构的假象,当她在知性层面上意识到自己深信不疑的是一个假象时,她再次陷入了消极的虚无主义中。而真相仅仅只有她疲软的征服冲动。
本片的片名是“假面”,对片名的大多数解释都说是“人在生活中虚假的一面”,既然有虚假,那肯定有真实,那么真实是什么?人可以凭借知性找到自己真实的一面吗?这些问题的解答需要看在什么前提下。在“世界是生成”的形而上学前提下,“假面”的解释其实就是“虚构”,也就是人类出于效用本能去寻找世界的意义,因此对世界进行的简化、图像化。但现在人类的精神危机就是像影片中艾玛那样,由于疲软的征服冲动,陷入到了自己对世界简化、图像化的产物中,强力意志只是昙花一现。如果人能够保持自己的强力意志,保持重估一切价值的勇气,那么就不存在像艾玛那样两次陷入消极的虚无主义中去。
4 ) 伯格曼的自我探索之旅
心理学大师荣格认为,人的个性是理智的,这是他面对世界的假面具,而人的内在灵魂是感情用事的,每个人则依周遭环境的需要而发展处一套这种的性格。然而,人类所赖以生存的环境十分复杂,以至于他真正的自我就萎缩在一个虚伪的面具之后了。我们设想,当我们从镜中审视自己的时候,影相是双重的,一个是外在形象,另一个则是灵魂。英格玛·伯格曼的《假面》展示的就是这样一个“外我”与“本我”两种人格之间互相磨合、互相接近的过程,也即一段自我探索、走向真我的旅程。
Liv Ullmann饰演一位美丽撩人的著名女演员Vogler,在拍摄电影途中突然失语,自此拒绝说话,最后住进了精神病院,并由Bibi Anderson饰演的Alma护士负责照顾。
两位女性,一个长发,一个短发,有着同样美丽的面容。Alma是乐观的、积极的、充满活力与生气的;Vogler则是缄默的、沉着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只偶尔淡淡一笑表示回应。Alma说,生活中没什么人愿意听她倾诉,于是Vogler成了最好的聆听者。刚开始时,Alma总是那么欣喜雀跃地跟Vogler分享自己生活中的一切,慢慢地,她与Vogler间建立起一种微妙的信任关系,并渐渐敞开了多年不曾开启的心扉,向Vogler忏悔式地回顾了一段放纵任性的青春往事,揭开了开朗无邪面容之下深藏的脆弱与痛苦。当天晚上,Alma梦见Vogler走进自己的房间,两个人的脸孔互相依偎在了一起。
这是”外我“与”真我“的蜜月期。在一个阳光灿烂、水清沙幼的海滩边,只有Alma和Vogler两个人,一切如此祥和宁静。如此放松的环境之下,人所苦心经营的伪装慢慢变得沉重而无用。Alma对Vogler诉说的同时,其实也在对自己诉说:在治疗Vogler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疗伤。她的伪装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卸下的,同时一步步走近自己的灵魂。
可惜,好景不长。好奇心促使Alma偷看了Vogler写给丈夫的书信,了解到Vogler把她看作一个有趣的实验对象,顿时怒火心生,其对Vogler的信任亦如大厦倒塌般顷刻崩溃。她敌视她、质问她,歇斯底里。还恨不得通过与她的丈夫亲热来加深她的痛苦、威胁用滚烫的热水泼她,不让她内心获得安宁。Vogler生气了,要离开她,她又后悔了,追她、求她原谅,仿佛自己才是需要被照顾的病人。
这是自我裸露以后典型的敏感反应。当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袒露了自身的秘密以后,会对对方产生强烈的依赖心理,并且对二者的关系有更高的期待。如果另外一个人无法以同等甚或更大的秘密回报,两人的关系便似乎失去平衡,所以Alma才会威逼Vogler开口说话。这源自“外我”面对“真我”时的懦弱与恐惧,它开始面临一种痛苦的抉择:逃避还是接受。逃避或者放弃会使“外我”获得暂时的、虚假的解脱,但“真我”会随之萎缩;接受则代表了迎接“真我”的挑战,随时准备面对丑陋的折磨。人们就是在这逃避与接受的苦苦挣扎中完成自我的探索。就像最后Alma在强逼Vogler面对现实、面对自我时,通过与她的痛苦融为一体,完成了自己的救赎。
伯格曼的电影总有这样一种魔力,能够迫使你反省自己、反思生活。《呼喊与细语》、《野草莓》等也无一不是一趟奇妙的心灵探索之旅。看着剧中人物犹如困兽,在梦魇与现实的闭合之间明争暗斗,自己也不得不对镜自视,窥探这假面后的魂灵。实际上,《假面》的剧本就是在伯格曼生病住院期间完成的。影片开端出现的被铁钉刺穿的手掌、被宰杀的羔羊、荒芜的院子、死了的女人的侧影和白布覆盖着的小男孩都是伯格曼住院期间激发他创作意识的幻像,它们代表了死亡与谦卑,黑蜘蛛则象征着命运的编织,此时的伯格曼也面临着自身命运的抉择:他决定从此以后随心所欲拍自己想拍的东西,而不再在乎是否被大众所接受。
于是有了这部代表自我探索的《假面》。于是有了这部帧帧成片的精品。
5 ) 伯格曼:《假面》全剧剧本
伯格曼著:《假面》(全剧剧本)
沈语冰 译
[伯格曼的说明]我不是在通常意义上写电影剧本的。我所写的似乎更像是一首曲子的旋律线,希望在我的同事的帮助下,它能在制作过程中逐渐发展为一首管弦乐曲。在许多方面,我都是不确定的,在某些方面则毫无所知。我发现我所选择的主题非常宏大,而我所写的东西或包含在最后的影片(令人讨厌的想法)中的东西,注定是完全任意的。因此,我吁请读者或观众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自由地处理我已经写出的这些材料。
1
我想象着从放映员那里发出的电影光束的透明丝带。标记与画面都被清洗一空,只剩下那光束从银幕上产生出来的颤动着的反射光。从扬声器里我们只能听到扩音机的声音,而扬起的尘土的轻微的声音穿过录音重放装置不断地传出来。
光线确立自己并逐渐加深。不连贯的声音与言语的短暂碎片,像溅起的火花,开始从天花板与墙壁上往下掉。
从这样的纯白中出现了一团云的轮廓,不——是一池水,不——一定是云,不——是一棵枝茂叶繁的树,不——是一片月景。
噪杂声盘绕着向上升起,全部言语(不连贯的,遥远的)开始像深水鱼的身影一般冒出。
不是云,不是山,也不是婷婷如盖的小树,而是一张脸,它的双眼直盯着观众。这是艾尔玛小姐的脸。
——你去看过沃格勒太太了吗,艾尔玛小姐?还没有?也许是一桩好事。我们一起去吧。那样我就可以介绍你了。还是让我简单地说说沃格勒太太的处境吧,还有你为什么会被雇来照顾她。事情很简单——沃格勒太太是一位女演员(这你是知道的),最近一次她还在演《爱莱克特拉》[Electra]。在演到第二幕时,她突然不说话了,只呆呆地望着四周,好像在惊讶地寻找什么东西。她不能接受提词员的提醒,也无法从别的演员那儿接受暗示。她只是直楞楞地静默了一分钟。然后,她才继续往下演,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演出结束后,她对别的演员表示道歉,还解释了她的沉默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突然想放声大笑。”
——她卸了妆,就回家了。她和丈夫在厨房里草草地吃了一顿晚餐。他们闲聊了一会儿,沃格勒太太还提到了演出中碰到的事,但只是匆匆带过,还不免有些不安。
——男人与妻子互道晚安后各自安歇。第二天早晨,人们从剧院打电话来询问沃格勒太太是否忘记了有一场排演。管家走到沃格勒太太跟前,发现她还躺在床上。她醒了过来,却没有回答管家的问话,而且动都没有动一下。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三个月。人们对她进行了各种测试。结论再清楚不过了。就我们所见,沃格勒太太的身体完全健康,精神方面与生理方面都健康。甚至都没有迹象表明有什么歇斯底里反应。在她成为一个艺术家和成年人的过程中,沃格勒太太一直快快活活,身心健全。你想问什么吗?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可以去看看沃格勒太太。
2
——早上好,沃格勒太太。我是艾尔玛,受雇来照顾您一阵子。
沃格勒太太关切地注视着她。
——要是您愿意,我可以告诉您我的一些情况。两年前我获得护理证书。我今年25,已经订婚了。我父母在乡下有一个农场。我母亲在结婚前也是一位护士。
沃格勒太太听着。
——我帮你的枕头垫高一些吧,这样你就能舒服些了。
3
——那么,小姐,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医生。很难说。我一直望着她的眼睛。起初你会觉得她的脸是那么柔和,几乎还是孩子般的,但是接着你再看她的眼神,那就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很严厉地盯着你。有一刻我几乎要怀疑她是否讨厌我跟她讲话。倒不是她显得不耐烦。不是,但我弄不懂。可能我得……
——想什么就说什么,小姐。
——有一刻,我想我应该回绝掉这份工作。
——有什么东西让你害怕吗?
——不是,我不想那样说。不过我想,沃格勒太太或许应该有一位比我年长,比我有经验,更有生活阅历的人来照顾她。我的意思是,我或许吃不消她。
——这是什么意思,吃不消?
——精神上。
——精神上?
——要是沃格勒太太不想动是故意的,我想一定是的,因为她完全健康啊……
——哦?
——那么,她一定是铁了心了。我想,不管是谁去照料她,都需要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我只是不清楚我是否有这样的力量。
——艾尔玛小姐,当我需要一个人去照料沃格勒太太时,我曾与你们校长谈了很长时间,她一下子就提到了你。她认为你在各方面都合适。
——我尽力而为吧。
4
艾尔玛小姐已经给沃格勒太太打了针,还帮她整了整了枕头,她移开了床头灯,走到窗前,卷起了一点窗帘。已是入夜时分,但天色在深秋的层林远岫上空闪闪发亮。就在十字窗格不远处的上空,挂着一弯初上的新月。
——沃格勒太太,我想你大概会喜欢躺着看看夜色吧。呆会儿我还可以把窗帘再卷起一点点。要打开收音机吗?低低的?我想大概会有什么戏正在播出吧。
艾尔玛小姐腿脚勤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阵风,但她感到沃格勒太太一直在打量着她。从收音机里,我们可以听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女人的声音。
——宽恕我,宽恕我吧,亲爱的,你一定得宽恕我。我只想要你的宽恕。请宽恕我,这样我才能重新呼吸——重新生活。
女演员的背诵被沃格勒太太一阵热情漾溢、发自肺俯的大笑声打断了。她笑啊笑啊,直到眼泪涌上了她的双眼。然后,她突然静默了,以便继续好好地听着。那个女人的声音不知疲倦地继续着。
——你知道什么是怜悯,你知道什么是一个母亲的痛苦,一个女人滴血的痛苦?
沃格勒太太突然爆发出另一阵欢快的大笑。她抬起手臂,抓住艾尔玛的手,把她拉到床边,然后哆哆嗦嗦地摸到收音机的音量控制钮。那女人的声音融入了超自然的部分。
——哦上帝,上帝,您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包围着我们。怜悯我吧。您,伟大的爱。
艾尔玛小姐惊恐地关掉了收音机和那女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她带着尴尬的微笑望着沃格勒太太,她的额头因为发不出声音的大笑而布满了皱纹。沃格勒太太缓缓地摇了摇头,平静地示意艾尔玛小姐。
——不,沃格勒太太,那种事不是我的所长。我喜欢去剧院和影院,但是,不幸的是,我没有时间经常上那儿。到了晚上,我总是太累了。尽管……
——尽管我确实崇拜艺术家,我想,艺术在生活中是极其重要的——特别是对那些遇到什么麻烦的人来说。
这最后一句,艾尔玛小姐在说出来时充满了尴尬不安之情。沃格勒太太用关切的眼神望着她。
——要我重新打开收音机吗?不要?可能会有音乐吧。不要音乐?那么,晚安吧,沃格勒太太。睡个好觉。
她放下那只大大的、潮润的,上面布满了青筋的手——一只沉重的、美丽的手,一只似乎比年轻的脸显得苍老的手。然后,她离开了房间,我们听到两扇门轻轻合上的声音。我们听到她在走廊里说了句什么话。
最后,一切都归于寂静。
伊丽莎白•沃格勒将脑袋沉沉地靠在枕上。注射开始起作用,她昏昏欲睡。在寂静中,她谛听自己的呼吸,觉得它是那么怪异,却又是合宜的伴侣。眼泪又涌上了她的双眼,然后慢慢地流过太阳穴,滚入乱蓬蓬的发丛中。她柔和的嘴半张着。
天越来越黑。树木渐次消失在暗夜中。她听到遥远的,深层的声音向着她自己平静的呼吸传来。不知其意的言语,语句的碎片,一些音节混合在一起,或断断续续地交替着。
她的眼中仍然充满着泪水。
5
艾尔玛开始解衣就寝。
她在小小的卧室里慢条斯理地做了些细碎活。洗了洗袜子。
在一盆不确定种类的针叶类植物上浇了浇水。拧开了收音机。好几次打哈欠。穿着一条老式的睡衣裤坐在床沿上。
——你可以规规矩矩,放心去做任何老套的事。我会跟卡尔-亨里克结婚,生一群孩子,而我会抚养他们长大,这一切都在我的内心深处,都是注定了的。我没有必要把一切都弄个明明白白,也用不着知道它们将会怎样。这使我感觉十分安全。而我也会做一些自己喜欢的工作。工作是好东西——只是方式不同。我就是不明白沃格勒太太究竟是怎么回事。
6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艾尔玛小姐发现她的病人处于一种明显的焦虑状态。被单上躺着一封未开启的信。
——要我把信打开吗,沃格勒太太?
得到肯定。
——要我读出来吗?
重新得到肯定。
艾尔玛小姐早已学会理解并解释沃格勒太太的面部表情,她很少猜错的。她打开信,开始以一种尽可能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语调读了起来。时不时地,她感到有些迟疑,手迹很难辨别。某几个词她根本无法认出来。
书信:
最亲爱的伊丽莎白。自从我被禁止去看你,我就在写信。如果你不想读我的信,那就不要读好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情不自禁地要跟你联系,因为我被这样一个持续的不安与永恒的疑问折磨着:我是否以某种方式伤害了你?是否伤了你的心却不知情?我们之间一直有什么可怕的误会吗?我问了自己无数个问题,却没有答案。
就我所知,我们最近非常愉快。当然我们彼此从来都没有这样亲近过。你还记得曾经说过的话吗:我现在才开始明白婚姻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教会了我(我看不懂这个词)你教会了我(这个词无法辨认)你教会了我(噢,有了)我们得彼此支持,就像两个充满善意和最美好的愿望的焦虑的孩童,却被我们完全不能控制的力量主宰着(这个词一定是主宰)。
你还记得说了这些吗?我们正外出,在森林里一起散步,突然你停住了脚步,抓住我的腰带。
艾尔玛小姐顿了顿,沮丧地望着沃格勒太太。沃格勒太太坐在床上,表情僵硬。
——要继续吗?
她摇摇头。
——您最好还是躺下吧,沃格勒太太。要我给您带点儿什么吗?
跟前面一样。
——不要?哦,信里还有一张照片。你孩子的照片。你喜欢吗?他看上去挺精神。
沃格勒太太接过照片,久久地凝视着。艾尔玛小姐站在床边,双手搁在床沿上。她已经将书信装进围裙的口袋里。沃格勒太太将照片撕得粉碎,厌恶地看着碎片,然后将它们递给艾尔玛小姐。
当晚,艾尔玛小姐去了当地一家小影院,那里正在上演一部几年前由伊丽莎白主演的老片子。
8
就在艾尔玛小姐去电影院的那个晚上,一个值得关注的插曲发生了。沃格勒太太(跟许多别的病人一样)房间里有一台电视机。使许多人大感意外的是,沃格勒太太对各种各样的电视节目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想要避开的只有电视剧场。
那天晚上,她在看一档政治节目。其中有一个场面显示了一位佛教和尚为了抗议政府的宗教政策,在大街上当众自焚的情景。看着看着,沃格勒太太突然大声地、尖利地大叫起来。
女医生来到沃格勒太太的房间,坐在来访者的椅子上。
——伊丽莎白,你呆在医院里已没有什么意义。我认为这只会对你有害。要是你不想回家,我建议你和艾尔玛小姐一起搬到我在海边的夏日别墅去。那里四周无人。乡村是最好的医生,我向你保证。
她坐在那里,思忖着,用她的指甲在掌心里比划着。沃格勒太太在床上休息,穿着一件鸽灰色长及脚踝的连衣睡袍。她正在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削着凤梨。液汗流到了她的手指上。
——嗯,你认为怎样?
沃格勒太太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望着她。医生的表情跟从前一样严肃。
——你最好立即就作决定,否则你会因为不断地想着这个问题而抱憾终生。我早已跟艾尔玛小姐说过这件事了。她并没有显得很热心,因为她有男朋友了。但是,当我说到他在有空的日子可以住在来访者的小木屋里时,她妥协了。还有,我们也可以给艾尔玛小姐一些好处。我想她一定在省钱办嫁妆,或诸如此类守旧而令人不快的事儿。
沃格勒太太吃了一片过熟的梨子。她张开五指,寻找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揩试手掌和嘴唇,然后擦干刀柄。
——艾尔玛小姐是个了不起的小人物。她会为你创建一个美好的世界。
那医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床边,拍拍沃格勒太太的脚。
——不要紧。明天或后天再告诉我吧。你最好留点什么东西来折磨你自己,现在,别的一切都被拿走了。
一听到这一句,沃格勒太太真的看上去像是受到了折磨。
——现在,你看上去真的受了折磨!主要的问题是从来都没有小心翼翼地去触及你的创痛。
沃格勒太太摇摇头。
——你知道,我们得触痛它。否则,它只会越变越坏。
沃格勒太太闭上双眼,好像要把医生关出门外,接着她又小心地抬起眼睛。医生还在那里。
——我确实理解,你知道。存在的绝望之梦。不是行为,只是存在。留意与关注每一秒。与此同时,在你为他人与他人为你之间,横亘着一个深渊。旋晕的感觉与持续的灼烧需要被暴露出来。最终被看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每一个声音的调子都是谎言,都是背信的行为。每一个姿势都是伪装。每一个微笑都是鬼脸。妻子、朋友、母亲与情人,哪一个角色最坏?哪一个最让人痛苦?带着有趣的表情扮演女演员?靠铁腕将这些碎片聚在一起,使它们彼此适应?它又在哪儿遭到崩溃?哪儿是你失败的地方?最终是母亲的角色使你崩溃和失败的吗?显然不是你在《爱莱克特拉》中的角色让你变成这样。那只是让你休息了一会儿。她实际上使你坚持了更长一阵子。她只是你扮演得更强差人意的角色,你的“实际生活中的角色”的一个借口罢了。但是,当《爱莱克特拉》结束时,再也没有剩下任何东西可以让你继续掩饰了,再也没有东西能让你继续下去了。没有借口了。因此,带着你对真相的要求,带着你的厌恶,你被孤零零地扔在了那里。自杀?不——这太肮脏了,不会自杀的。不过你却可以不再动弹。你可以保持沉默。于是你至少不再撒谎。你可以使你自己遭到重创,把自己封闭起来。于是你不再需要扮演角色,戴上假面,做出虚假的姿势。你就是这样想的吧。然而,现实捉弄了你。你藏身的地方防水性还不够严密。生活开始在各个方面漏水。而你就被迫做出反应。没有人问过它的真假,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只有在剧院里那才是一个重要问题。甚至在剧院里,人们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伊丽莎白,我明白你保持沉默,不再动弹,你得将这种意志的丧失引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体系中。我明白这一点并为此对你表示敬佩。我想你会继续扮演这一角色,直到哪一天你对它失去兴趣为止。当你演到最后时,你会将它抛弃,就像你抛弃别的角色一样。
10
无情地,电影丝带卡嗒卡嗒的声音从放映员那儿传出。它以每秒24格的惊人速度传播。影子漫过雪白的墙壁。这是魔术,当然啦。不过却非同寻常的清醒与无情。没有什么可被改变,可以不做。它就是像春雷一般滚滚向前,总是带着一样的寒冷,不变的意志。放一张红玻璃在镜头前,影子就红了——然而,这无济于事。将影片倒置或前后颠倒,其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只有一个巨大的不同。关掉按钮,消灭这嘶嘶叫唤的弧线,重绕胶卷,把它放进箱子,忘了它。
11
那年夏末,沃格勒太太与艾尔玛小姐搬到了医生的夏日别墅。它坐落在相当偏僻的地方,北面是长长的海岸线,西面则是陡峭的悬崖海湾。屋后伸展着一片石南丛,还有一片大不的森林。
海边使沃格勒太太的健康有所恢复。她在医院里的那种冷漠在长长的散步、垂钓旅行、烹饪、写信,以及其他消闲解闷的法子之后,开始消褪了。不过,时不时地,她会陷入巨大的郁悒和石化了的痛苦之中。在这样的时候,她就变得不再动弹,昏昏沉沉,拒人千里。
艾尔玛小姐倒是享受着与世隔绝的乡村生活,尽心尽力地照料她的病人。对于病人,她无微不至,还巨细无遗地写信向医生报告情况。
12
一个插曲
她们坐在一张巨大的白色花园桌边。
艾尔玛小姐正在清洗一种食用菌,沃格勒太太面前摊着一本菌类图表,试图找出与众不同的类型。她们一起坐在阳光与和风中。现在是下午。海面银色一片,波光粼粼。
沃格勒太太抓住艾尔玛的手腕,开始细察她的掌心,并把自己的搁在旁边,相互比较。
艾尔玛大笑一声,抽回了自己的手。
——比掌心会带来不幸,您不知道吗?
13
另一个插曲
一个平静的,夏日阳光普照的日子。她们驾驶着一艘摩托艇出海,然后关掉发动机,开始享受日光浴,她俩手里都有一本书。艾尔玛打破了沉默,并吸引了沃格勒太太的目光:
——要我从书里读点什么吗?我会打搅您吗?书里说:“我们所忍受的一切焦虑,令人失望的梦,不法宽恕的残忍,我们对灭亡的想法的恐惧,我们对地球上的生存条件的令人痛苦的洞见,已经渐渐地结晶化了我们对天堂拯救的希望。我们信念的巨大呼喊,以及对黑暗与沉默的反抗,是我们被遗弃的最令人不安的证据,与不安的、未及表达的知识。”
14
现在是清晨。雨不停在打在窗台上。浓重的云层堆积起来,大海在海湾嶙峋的礁石中咆哮着。
两个女人正坐在窗前的桌子旁修指甲。
——人们应该为他们自己做点什么。我并不认为,要是我变了,我就会变得不正常些。不过我身上有许多我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她瞥了伊丽莎白一眼,她正忙着修理她的无名指。
——当然啦,我真的喜欢我的工作。就是在小时候,我也没有想过别的工作。真的,我喜欢在手术教室工作。那实在有趣。今年春天我开始修这门课。
她打断了自己。这一点也不好玩。但是她注意到伊丽莎白•沃格勒正在关切地望着她。她开始有点不安,不过又获得了勇气说下去。
——为您自己做点什么吧。我最坏的习惯就是太懒惰。这使我感到于心不安,我是这么懒。卡尔-亨里克总是数落我,说我一点没有进取心。他说我活得像个梦游者。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是公平的。我在我那个班级里属于成绩最好的。但是,我想他指的是别的方面。
她微笑着,俯向桌子去取咖啡壶。为沃格勒太太与自己都倒了咖啡。
——您知道我的内心愿望吗?在我见习的医院有一个老年护士之家。那些一辈子做护士的人就生活在那儿。她们总是穿着制服。她们在小小的房间里生活,生和死都在医院附近。您能设想人们的信念可以让她们一辈子都献身于它吗?
她喝了一口浓浓的咖啡。
沃格勒太太稍微向前倾着身子,双肘靠在桌子上。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艾尔玛的脸。对艾尔玛来说,这既是有趣的,也令人不安。
——相信什么。做点什么,想想您的生活是有意义的。我就是我喜欢做的事情。紧紧地抓牢什么东西,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想人们必须这么做。也对别人有点意义。您不这么认为吗?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幼稚。但是我信这个。要是您不……您得知道。特别是当您没有宗教信仰的时候。
她改变了语调,理了理刘海,然后仰着身子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只是大略是个想问题的样子:我并不在乎女演员坐在那里想什么。当然,她不会像我一样想问题。
——天哪,好大的一场雨。
这一天晚些时候。暴风雨小了些。两个女人已经吃过中饭,正坐在固定在两边墙壁上的吧台的高高的凳子上。
——他已经结婚了。我们私下交往了五年。然后,他厌倦了。而我却陷得很深。我真的爱他。他也是我的第一个爱人。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刻骨铭心的疼痛一样。长时间的疼痛,然后是短暂的……
她不知道该使用什么样的词。她紧张地抽着烟,有点不太习惯。
——既然您教了我如何吸烟,您使我想起来了。他总是在吸烟。过后想想,还真没意思。您知道,像一本小说,只是真实的罢了。
她犹犹豫豫地望着伊丽莎白。她正在平静地抽烟。等她讲下去。
——话要说回来,这也并不完全真实。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至少,我对他并不十分真实。而我的经历却是完完全全真实的。真的。不过,我想这全是不清不楚的。事情就是那样。即便我们彼此说过的话也是如此。
当天下午。浓重、灰暗、潮湿的静寂,只有偶然传来折裂的树枝的声响。某处一扇窗户开着,送来海水充满了盐碱味的冷嗖嗖的气味,以及被海水浸泡着的湿木与被雨水冲刷过刺柏木船只的气味。她们在卧室的壁炉里升了火,蜷缩在伊丽莎白的床上,毛毯盖在她们的腿上。她们每人都在手够得着的地方搁着一杯雪利酒。艾尔玛已经喝了不少。伊丽莎白•沃格勒仍然一副十分关切的样子。她听着每一句话,留意每一个动作。艾尔玛开始变得越来越没有自我意识,越来越不留神,越来越为某人(在她的生活中还是第一次)会对她本人这么感兴趣而心醉神迷。
——许多人说过我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那很可笑,对吧?我的意思是,没有人愿意不厌其烦地听我说话的。我的意思是,正如您现在所做的,您在听我说话。您看上去很和气。我想,您是第一个听我谈话的人。那不可能特别有趣,对吧?而您却端端正正地坐着听我一直说下去。您本来可以读本书来着。天哪,我说到哪儿了?我希望没有令您厌烦吧?能说说话真好。
伊丽莎白•沃格勒摇了摇头,温柔地微笑着,她的面颊有些微微潮红。
——不,现在一切都感觉如此温暖与惬意,我感觉到了这一点,而我一生中从未感到过这样。
她顿了一下,笑了起来。伊丽莎白跟她一起笑,像一个大姐姐一样轻轻地摸了摸了她的脸。艾尔玛将酒杯一饮而尽。
——我一直想要一个姐姐,但是我所有的却是一大群兄弟,一共七个。很可笑,是吧?我是最小一个。从我开始有记忆起,我总有大大小小的哥哥们包围着。不过,这一直很好玩。我喜欢男孩子。
她的神情开始变得有些诡异,突然爆发出一阵想要诉说的冲动。隐密的神奇经历。
——当然,以您自己的经历,您知道那一切。您是一个女演员,而您又经历过那么多。您当然是知道的,不是吗?
伊丽莎白•沃格勒惊恐地望着她。
——我很喜欢卡尔-亨里克——唉,或许您只爱过一次。我对他是诚实的,那是当然。否则,在我们的工作中,可能会发生别的事情……,我敢说。不是那个。
她想了一想,替自己也替伊丽莎白倒了更多的雪利酒,然后靠着墙壁叹了一声,又理了理额上的刘海。
——那是在去年夏天。卡尔-亨里克和我一起去度假。那是在六月份,我们觉得相当孤独。有一天他去了镇上,那天又闷又热,因此我就到海边去。那里还有一个姑娘在晒日光浴。她就住在附近的一个小岛上,自己划着独木舟来到我们的海滩,因为这个海滩是朝南的,并且要隐蔽得多。
伊丽莎白望着她,点点头。艾尔玛迅速地、几乎带着羞愧的微笑意识到这个事实。她把酒杯放回床头柜上。她又摸了摸光溜溜的前额。
——我们几乎赤裸裸地躺在那里晒日光浴,睡着一会儿,又醒来,再摸一点防晒霜。我们两人都有一顶大大的草帽盖在脸上,您知道,就是那种又大又便宜的。我的还有一根蓝丝带。有时我就透过草帽窥一眼风景、海面和太阳。那正是太有趣了。然后,我看到有两个人影跳到了远远高出我们的岩石上。他们不时地躲起来,从岩石背后偷窥我们。“有一群男孩在偷看我们,”我对那个姑娘说。她叫卡塔丽娜。“让他们看去呗,”她说着,就翻个身仰躺着。那是一种如此奇怪的感觉。我一直想起身穿上我的浴衣,但是我就一直小腹贴地屁股高耸地躺着,一点也不感到尴尬,平静得出奇。
卡塔丽娜一直躺在我身边,露出小小的乳房和粗壮的大腿,还有那又黑又浓的毛发丛。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是偶尔格格地笑一阵。我看到男孩子们走近了。现在,他们一点也不害怕了。他们站在那儿看着我们,连躲也不想躲了。他们都十分年轻,大约十六岁的样子吧。
艾尔玛点燃了一支烟。她的手在颤抖,几乎喘不过气来。伊丽莎白•沃格勒仍然一动不动,几乎是一副要隐匿的样子。当艾尔玛递给她一支烟时,她只是摇了摇了头。
——其中一个男孩,胆子大一点的,走到卡塔丽娜身边,蹲了下来。他假装忙乎他的脚,然后坐了下来,拨弄着自己的脚趾。我开始感到浑身冒汗,但是我仍然卧躺着,双手枕着脑袋,把脸埋在草帽里。接着,我听到卡塔丽娜说:“您何不再靠近一点呢?”她抓住男孩的手,将他拉向她,帮他脱短裤和衬衣。
突然他就在她上面了,她正在帮他,双手搂着他的瘦削而又坚硬的屁股。另一个男孩坐在斜坡上呆呆地望着。卡塔丽娜大笑起来并在那个男孩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我看到了他那涨得通红的脸。于是,我转过身去,突然对另一个男孩说道:“您为什么不过来呢?”卡塔丽娜大笑道:“离开,现在您去她那儿。”他就从她那里出来,硬硬地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抓住了我的一只乳房,我尖叫起来,因为他弄痛了我,而我几乎早已作好了准备,立马就绪,您能信吗?我刚想说小心点,不要让我怀上孩子,他就来了,我能感觉到这一点,在这之前或是之后,我一生中从未感受到这一点,他是怎样射向我的。他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将它们向后扳,它感觉上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了。它又热又大,一次又一次向我逼来。卡塔丽娜侧卧着望着我们,用手从背后搂着他的下面,当他结束时,她双手把他勾了过去,身体随着他的手而起伏。当她快要到了的时候,她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然后,我们一块儿大笑,三个人一起笑,还叫着另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叫彼特。他磨磨蹭蹭地走下斜坡,在阳光下看上去晕头转向,僵硬冻结了似了。当他走近时,我们发现,他大概只有13岁或14岁的样子。卡塔丽娜解开了他的扣子,跟他玩了起来,他坐在那儿,严肃而又安静,而她抚摸他,把他放进嘴里。然后,他开始吻她的后背,她转向他,双手抓住他的脑袋,把她的双乳给他。另一个男孩变得如此兴奋,他和我又开始了。它来得很快,对我却跟第一次一样好。后来,我们洗了个澡,再后来,我们就离开了。当我回到家里时,卡尔-亨里克早已从镇上回来了。我们吃了晚饭,喝了点酒。接着就上床了。我们之间从没有这么好过,过去没有,以后也再也没有……
晚上。暴风雨停了。浪光打在礁石嶙峋的海滩上。否则万籁俱静。灯塔亮着,摇晃着它那弧光,射向夜空。
——接着,我怀孕了,那是当然的。卡尔-亨里克正在学习医药学,他把我带到他的一位朋友那里,打了胎。我们都为这么轻松就摆脱了它而感到高兴。我们不想要任何孩子。不仅仅那时不要,任何时候都不要。
突然,艾尔玛哭了起来。一种令人迷惑不解的抽啜,充满了快感。伊丽莎白•沃格勒将她那大大的手搁在艾尔玛的手上。艾尔玛叹了一声,试着讲下去,却放弃了搜索词汇的念头。
——这不合适,当您开始思索时,一切都离您而去了。对所有这一切的不道德的想法都无关紧要。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能完全换一个人吗?在紧紧相连、同一个时刻?然后,对你所信的一切,突然发生了什么?难道这无关紧要吗?哦,那是太愚蠢了。不怎么说,没有理由像猫头鹰一般尖叫。等等,我得擤擤鼻子。
她擤了擤鼻子,揩干了眼泪,环顾四周,不自然地笑笑。
——天已很晚了。想想我还会干些什么。我一整天都在谈论自己,而您只是听啊听啊。您一定厌烦了。我的生活不可能使您感兴趣。人们应该喜欢的是您。
伊丽莎白吃惊地微笑了一下。艾尔玛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她发现很难理清思绪。还有,她已经彻底累垮了,也兴奋得过头了。
——去看您的电影的那个夜晚,我站在镜子前,心想“我们倒是很相像的”(大笑)。别误解了我的意思。您要美丽得多。不过,某种意义上我们却很像。我想我可以把自己变成您。要是我真的想的话。我指的是内心。您不这样认为吗?
她对这个想法又想了一遍。然后,相当不高兴地与悲惨地:
——当然,您想要变成我也没有任何困难。您可以做到的,就像那个。当然啦,您的灵魂将有一点点被挡在门外,因为它太大了,而我的太小。那似乎会变得怪怪的。
艾尔玛将沉甸甸的脑袋搁在桌子上,抬起双手放在头顶,打了个哈欠。
——您最好上床去,不然的话您要在桌子上睡着了,沃格勒太太用平静、清晰的嗓门说。
艾尔玛起初没有任何反应,但是不久她渐渐意识到伊丽莎白正在跟她说话。她坐直了身子,瞪着窗外的大海,说不出话来。
——是的,我这就去睡觉。不然,我肯定要在桌子上睡着了。那一定不舒服。
15
那天夜晚,艾尔玛有一种奇特的经验。她沉沉地睡了几个钟头,终因尿急而醒了过来。天正在破晓,海鸟尖叫着从高空俯冲到海湾。她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廓里,绕过拐角,消失在几丛刺柏丛中。她在那里蹲下来,带着快意尿了半天,仍就是一副半醒半睡的样子。进得屋来,她打了几个冷噤,感觉稍稍有些不适。但是不久,一阵新的睡意袭来,她又沉沉睡去。
有人在屋里走动,她被吵醒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门口无声地一闪就过去了。起初她有点害怕,不过她立刻意识到那是伊丽莎白过来看过她了。
出于某个原因,艾尔玛什么也没说。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半睁半闭。一会儿以后,伊丽莎白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色睡袍和一件小小的钩边开襟羊毛衫,来到她床边。她弯腰俯向艾尔玛。用她的双唇轻轻地吻着她的脸庞。她那长长的头发盖过前额,罩住了她俩的面孔。
16
第二天早晨,她们坐在一起编织,这是她俩都欢喜的事情。
——伊丽莎白……
——?
——我想问您一些问题。昨晚您跟我说过话吗?
伊丽莎白微笑着摇摇头。
——昨晚您到我房间里来了吗?
仍然微笑着,她摇了摇头。艾尔玛深深地弯下腰去俯在她们的编织物上面。
17
艾尔玛小姐驾驶着一辆老式的小汽车,沿着风急、崎岖的林中路行驰。她正在下山,要到小镇邮局去寄几封信。其中一封是沃格勒太太写给医生的。它就躺在前座的那一堆信件的最上面,信封反面朝上。
艾尔玛知道它没有封口。她将车子开到一个岔道上停下,从她的手提包里找出眼镜,打开了信封。
书信
亲爱的,这就是我永远应该过的日子。保持沉默,与世隔绝,清心寡欲,感受一颗破碎的心如何终于又开始清静起来。我正在回到基本而早已忘怀了的感觉,贪婪的饥饿者就餐前的那种兴奋,晚上孩子气的睡意,对一只肥大的蜘蛛的好奇心,还有光着脚走路的高兴劲。我空洞而又倔强。浮游在一种温和的半醒半睡的半空里。我已经意识到一种新的健康,一种肆无忌惮的欢快。在大海的包围中,我像子宫中的胎儿那样生活在摇篮里。不,不再渴望,甚至不再渴望见到我的小儿子。但是,当然,我知道他一切都好,而这使我感到平静。
艾尔玛是好样的,一个真正能解闷的人。她照料我,并以最令人感动的方式宠爱我。她有某种强大而又完全世俗的感性令我高兴。她身手敏捷,既让人振奋,也令人放松。当然,她的生理天性是我的好奇心的一部分。我想她十分幸福,并十分依恋于我,事实上有点儿爱上我,尽管是以一种无意识的和优雅的方式。研究她的个性真是其乐无穷。她相当“有学问”,对道德与生活有许多见解,甚至有点儿固执。我鼓励她谈话,并受益不少。有时她会为过去的罪过(某个与陌生少年狂欢的插曲,外加一次堕胎)哭泣。她抱怨说她关于生活的见解与她的行为合不到一处。
不管怎么说,她信任我,把她的烦恼巨细无遗地告诉我。正如您所看到的,我抓住了一切,只要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就不打紧……
艾尔玛一直缓慢地、激动地,有时带着长长的停顿读着这封信。她走出车子,走上了几步,坐在了一块石头上,然后又站了起来。
如此背信弃义。
那天晚些时候,她回来时说汽车抛锚了,她不得不到一个修理站去。
18
一个秋天的早晨,空气清新,犹有夏日的温和。一束强光打在露台的石头与小路高低不平的鹅卵石上。艾尔玛小姐跟平常一样起得很早(她的房间朝东)。她走进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橙汁,右手端着杯子,光着脚蹑手蹑脚地来到灿烂的阳光下。她在最低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慢慢地喝着橙汁。当她远远地望着海面令人目眩的镜子般的反光时,不得不眯起双眼。
她将空杯子搁在一旁,然后,当她从浴衣的衣袋里寻找墨镜时,碰倒了杯子。玻璃的碎片在台阶与小路上撒了一地。
她楞住了,带着一种十分不快的姿势。然后,她自言自语了一番,拿来扫把与fen箕,仔细将所有碎玻璃扫干净,既小心翼翼,又相当费力。她蹲下身去,用手指去捡,在四周小心地寻找,一切都好像已经解决,再将fne箕里的碎屑清倒到垃圾桶里。然后,她又来到台阶上,点上一支烟,透过墨镜观察鹅卵石小路上的虫子的生活。
突然,在小路的小石块中间,她看到一片大大的、不规则的玻璃碎片发出的反光。这是一块杯底的玻璃碎片,锯齿状的尖口高高地竖起。她伸出手去,她的手却在中途停住了。
她听到沃格勒太太在屋子里走动的声响。
想了一下后,她拿起一份杂志,穿上她的木拖鞋,打开露台上一只已经折叠起来的躺椅。那碎玻璃的尖口就在她右边几步远的地方,在她墨镜的一侧闪着光。她轻轻地翻开杂志,在墨镜下它成了灰色的,还有几张彩色的附页。
伊丽莎白•沃格勒也来到了台阶上,手里端着她那小小的咖啡杯。她在浴衣上披了件短上衣,光着脚。她把杯子搁在花园的桌子上,不停地穿过鹅卵石小径,走来走去。第一次为了搬一张椅子,接着将一把耙子靠在墙壁上。
时不时地,她的双脚离那块碎玻璃很近很近。
接着,她在她的咖啡与书本旁边躺了下来。一切都归于寂静。
艾尔玛小姐起身去自己房间穿上浴衣。
当她再次出来时,伊丽莎白•沃格勒蹲伏在台阶上,正从她的左脚板底下拨出那片碎玻璃。鲜血一下子就从伤口冒了出来。
艾尔玛小姐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她遇到了沃格勒太太的目光,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19
一个寒冷、阳光灿烂的早晨。伊丽莎白•沃格勒在房间里四处找寻艾尔玛小姐。就是没她的影子。她又到她们洗澡的地方去。那里也空无一人。她又回到车库。车子就停在那儿。树枝在吱吱作响,抱怨着什么,一大片云层的阴影掠过苔藓。北风袭来,浪花在海湾里咆啸着。
当她回到露台时,艾尔玛却好端端地站在那儿,背靠着墙壁,远眺大海。
伊丽莎白向她走去。艾尔玛转过脸来,戴着一付墨镜。
——您见过我的新墨镜吗?我昨天在镇上买的。
伊丽莎白走进屋子,找她的羊毛衫和书。又走了出来。当她走到艾尔玛身边时,她又摸摸她的脸,很轻很轻地。艾尔玛任其自由,仍然静静地靠在墙壁上。伊丽莎白在一张大大的柳条椅上坐下。
——我看到您在读一出话剧。我会跟医生说。这是个好兆头。
伊丽莎白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艾尔玛。然后又顾自己读起书来。
——也许我们不久就可以离开了。我已经有点想念城市了。您呢,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摇了摇头。
——您能为我做点什么吗?我知道这要求过高,可是要有您的帮助,我才能做点什么。
伊丽莎白从她的书上抬起头来。她一直留心听着艾尔玛的语调,突然间,在她的眼神中有一丝害怕的阴影掠过。
——这没有什么危险。不过我确实希望您能跟我说说话。我不是说要说什么特别的事儿。比方说,我们可以谈谈天气。或是我们晚饭吃什么,或是风雨过后海水会不会变冷。冷得我们不能跳进去之类。难道我们不能说上几分钟吗?仅仅几分钟?或者您可以把您的书读给我听听。就说几句吧。
艾尔玛仍然靠着墙壁站着,她的脑袋微微前倾,墨镜滑到她的鼻翼上。
——跟一个什么也不说的人生活真不容易,我得说。它会毁坏一切。我已经无法容忍再听卡尔-亨里克电话里的声音了。他听上去是那么假。我再也不能跟他说话了,那太不自然了。你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任何别的声音都没有。你会想“我的声音千万别失真。”这就是我的全部词儿。您瞧,现在我正在跟您说话,我不能不说,不过我讨厌说话,因为我仍然不能说我想要的是什么。而您却将事情弄得简单了,您干脆闭上您的嘴。不,我不能发火。您什么都不说,那是您的事,我知道。但是现在,我需要您跟我说说话。请您,您,难道不能跟我说点什么吗?哪怕一点点?这几乎叫人无法忍受了。
一个长长的停顿。伊丽莎白摇摇头。艾尔玛笑笑,仿佛正在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我知道您会说不。因为您不知道我的感觉。我一直以为伟大的艺术家对别人都有巨大的同情心。以为……他们出于对人们的巨大怜悯,出于对帮助人们的需要,才能有所创造。我真傻。
她摘下墨镜,放进口袋。伊丽莎白坐在那里,深深地不安,却一动不动。
——利用它,然后一扔了之。您一直在利用我——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您再也不需要我了,您已经把我扔了。
艾尔玛想要回屋,可是在门口站住了,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嚎叫声。
——是的,我知道,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一切有多假。“您再也不需要我了,您已经把我扔了。”这就是我遇到的事。每一个词。还有这些墨镜!
她从口袋里捣出眼镜,将它摔向露台。然后,她一屁股坐到台阶上。
——不,我只是受到了伤害,这就是全部。我已经山穷水尽,可悲,绝望。你是这样狠狠地加害于我。你一直在嘲笑我。你是一个恶魔,一个十足的恶魔。人们喜欢你真该枪毙。想想吧,我读了你写给医生的信,你在信里嘲笑我。想想吧,我这么做了,它是开着封的,它就在这儿,我从来都没有把它寄出,我告诉你,我真的读了信。是你逼得我说出来。是你让我把从没有告诉过别人的事情说出来。而你却轻轻地将它打发了。你的做法有多可憎。难道不是吗?你不能那样做 ——你不能!
她突然站起身,抓住伊丽莎白的双臂,开始拼命地摇晃她。
——现在,你可以说话了。你有什么——现在,我的上帝啊,我要让你跟我讲话!
在突如其来的震惊的力量帮助下,伊丽莎白抽身出来,用手背打了艾尔玛一记耳光。这一击相当重,打得艾尔玛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不过她立刻保持了平衡,向伊丽莎白冲过去,她唾她的脸。而伊丽莎白则又打了她一下,这一次打在她的嘴上。她立刻就流血了。艾尔玛朝四下里瞧。她看见桌子上有一把热水瓶,就一把抓住,拨出塞子,将沸水向伊丽莎白的脸上浇去。
——不,住手!(伊丽莎白尖叫道,吓得连忙脸孔朝下蹲伏在地上。)
艾尔玛住手了,她的愤怒转移了,她站在那里楞了一会,看着伊丽莎白。艾尔玛的嘴唇与鼻子都在流血。她用手擦擦脸,看上去难看死了。
——啊,至少你终于害怕了,不是吗?在那个一刹那,你或许是绝对真诚的。对死亡的真诚恐惧。艾尔玛疯了,你想。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不,你只是在想“我要记往那张脸。那副表情。那种语调。”我会给你一些你忘不掉的东西。
她突然挥舞着她的手臂去抓伊丽莎白的脸。接着,某个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女演员开始大笑。
——这就对了。笑啊。事情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简单。也没有那么有趣。但是,你总可以大笑的。
她走进浴室,用冷水洗洗嘴和鼻子。过了一会儿,血基本上止住了。她扯了团棉花塞住鼻子。梳了梳头发,感到筋疲力尽,不停地打着哈欠。
当她再次出现时,伊丽莎白正站在厨房中间,从一只大杯里喝着咖啡。她把它递给艾尔玛,艾尔玛贪婪地喝了几大口。然后,两个女人开始在厨房里忙乎起来。
伊丽莎白从旁经过时,艾尔玛截住了她,抓住她的手腕。
——非得要这样吗?不撒谎,永远保持真诚的语调,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有这必要吗?你真能活着却不开口?说点无聊的东西,原谅你自己,撒点谎,避开一些事情?我知道你不再开口是因为你厌倦了你扮演的所有角色,每一个角色你都能演得很完美。但是,让你自己变得愚蠢些,邋遢些,唠叨些,不是更好吗?难道你不认为你真能再好一点吗,要是你让自己成为你自己的话?
伊丽莎白含讥带讽地微笑着。
——不。你甚至不明白我的意思。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是无法明白这一点的。医生说你精神完好无损。我甚至怀疑,你要疯了那才好呢。你是在跟健康做游戏。而你却做得如此完美,人人都信了你。人人都信你,除了我。因为只有我知道你有多么腐烂。
艾尔玛从厨房来到露台上。太阳正在顶上,直射她的眼睛,灼得她布满泪水的眼睛隐隐作痛。她抽着烟,在这个晴朗而又寒冷的午后直打哆嗦。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她喃喃自语)
她看见伊丽莎白向海滩走去,迈着大大的、坚定的步子。她扔掉烟头,追了上去。一边叫着“伊丽莎白,等等!”一边在后面追。她追上她,跟她肩并肩地走着。
——伊丽莎白,请原谅我,如果可以。刚才我像个傻瓜。我是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帮助你。我不明白我这是怎么了。你让我变得像个白痴。你一定是原谅我。一定是因为那封可怕的信。只有当我想到它时,我才有可能写一封关于你的同样邪恶的信。不过我感到如此失望。你要我谈谈我自己。我喝了那么多酒,你又是那么和气,那么和气,而且善解人意,有个机会倾诉一切还真好。而且,我猜想我也有点儿被宠坏了,一个像你这样伟大的女演员居然会对我感兴趣。我想我几乎是希望我对所说的东西对你有些用处。人们都很有趣,不是吗?这是纯粹的炫耀。只是,那不是我真想说的。伊丽莎白,不管怎么说你都得原谅我。因为我是那样喜欢你,你对我的意义是那么大。你教会了我那么多东西,而现在我不想我们成为敌人。你明白吗?
艾尔玛停住了脚步,想要引起伊丽莎白的注意,但是她却漠然地继续向前走,并消失在海边的岩石丛中。艾尔玛在她背后愤怒地尖叫起来。
——不,你不想原谅我。你也不会原谅我。你很骄傲,不是吗?你不会对我降尊纡贵,因为你没有必要那样做。我不走了——我不想走了!
她仍在愤怒地尖叫着,但是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声音,她的嗓门里带有无精打采的受到过羞辱的调子,渐渐变成了痛苦的呻吟。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让寒冷的风吹打着她的心灵,让自己堆积着大海的重量。
20
艾尔玛回到屋里。
已是黄昏时分,太阳在浓雾中渐渐西沉,大海变得十分静谧。冷雾弥漫在海岸线上空。报道大雾的警报从远处传来。
她内心积蓄着复仇的欲望与无力的焦虑;她感到不安,想吐,什么也没吃就上床了。
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小时后,她被一阵瘫痪的感觉——一种在她的肺部左冲右突,然后摸索着她的心脏的僵硬的感觉——惊醒了。大雾穿过敞开的窗户,在她的房间里浮动着一层青灰色。
她成功地抬起手摸到了床头灯——却没有光。
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正在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可以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不说,不听,不能理解——什么样的手段是我们——我们去说服——去听。实际上——被排除了。这些不断地呼吁——
声音在一种强有力的干扰中被淹没了。接着,静默,只有大雾警报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来。
突然,有人在叫。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叫道:“伊丽莎白!”
艾尔玛设法来到地板上,关上窗户,沿着走廊来到伊丽莎白的房间。
她发现这儿也是灰蒙蒙的、半明半暗的一片。
伊丽莎白正在仰面躺在床上。她脸色苍白,眼圈黑黑的。她的呼吸几乎无法察觉。她半张着嘴,像一个死人。
艾尔玛屈身向她,摸摸她的脖子、前额,把把她的脉搏。脉搏很虚弱,却正常。
她自己的嘴唇离这个熟睡中的女人的脸是这样的近,以至于可以感受到她的呼息了。她轻轻地碰到了她的下巴,并将她的嘴巴合上。
——当你睡着时,你的脸松弛,嘴唇肿胀而又难看。你的额头上已经横亘着一条该死的皱纹,用不了多久你就不会再有什么秘密了。你的眼神再也不会炯炯有神——现在,你只是一堆无助的、暴露无遗的赘肉罢了。你散发着睡眠与呼吸的气息,我可以看到你颈脖上的青筋。你在那儿还有一个伤疤,那是开刀后留下的,你总是用化妆品将它掩盖起来。现在,他又在那里叫唤了。我要去看看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些什么。在我们这个与世隔绝地方。
艾尔玛离开熟睡中的女人,逐个搜查着房间。她来到屋后。来到花园里。
她听到有人在她背后说话,魂不守舍地转过身来。她看到一个身材高大,大约50来岁的男人的身影。他朝她尴尬地笑笑。
——我很抱歉,要是吓着你的话。
——我不是伊丽莎白。
艾尔玛瞥见那个男人背后的身影,那是沃格勒太太,正在用一种轻微的、嘲讽的微笑打量着她。
——痛苦的绝对界限……我的那些信……所有那些言语……我不是在要求什么……
那个男人仍旧很不安。艾尔玛对这种脱衣舞碎片式的羞辱感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愤怒。整个时间里,沃格勒太太的秘密的微笑一直都在阴影里,那个男人把手搁在她的肩膀上。
——我不想打扰你,不认为我不明白。医生向我解释了许多事情。(他忧郁地笑了笑)最困难的事是要跟你的——小儿子解释。不过,我正在尽我所能。有些事更深奥,更难看清楚。
他带着一种不确定的、投降的表情望着她。薄薄的双唇抽搐着。他在竭力鼓起勇气。
——你爱上了别人,或者无宁说你说你爱上了别人。这是你能够控制的东西,像词语那样好懂。我的意思是……
——沃格勒先生,我不是您妻子。
——因此你受人爱戴。你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社团。它给你安全感,你看到了一条忍受的道路,不是吗?哦!凡是我思考过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一说出来而不感到迷失?怎么可能一说出来而不让你感到厌烦?
艾尔玛一直可以看到沃格勒太太的脸和她的笑容。艾尔玛听到自己带着假惺惺的温柔说。
——我跟以前一样爱你。
——我相信你。
那个男人的眼里布满泪水,他的嘴唇离她的很近。
——我一直以来都那么相信你,既真心真意,也带点孩子气。人们要相互寻找,试图理解对方,试图将他们自己抛置脑后。
但是艾尔玛带着她那假惺惺的嗓门来保护自己。
——不要这样担心,亲爱的。我们都还有对方。我们都彼此信任。我们知道彼此的想法,我们彼此相爱。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吗?
沃格勒太太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由于转移了的痛苦而几乎麻木了。不过,沃格勒先生继续说下去。
——像两个孩子那样彼此理解。受伤害、无助而又孤独的孩子。重要的是努力,对吗?而不是我们的所得。
他开始沉默,用他的手羞愧地擦擦眼睛。艾尔玛竭力振作精神。她的嗓音僵硬而又虚假。
——跟我们的小儿子说妈妈立即就要回家了,她一直有病,一直盼望见到他。别忘了买点儿什么送给他呀。那是妈妈的礼物,别忘了啊。
——你知道,我感觉对你如此温柔,伊丽莎白。几乎无法忍受。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它。
艾尔玛用一种刺耳的语调回答他。
——我靠你的温柔为生。
在这个男人的背后,伊丽莎白•沃格勒扮了个厌恶的鬼脸。现在,他靠向艾尔玛,然后吻她的嘴唇,抚摸她的乳房,喃喃地说出一些亲切的、情意绵绵的话来。
容忍的极限还没有达到:
——你喜欢跟我在一起吗?跟我在一起不好吗?
——你是个伟大的情人,亲爱的。你知道这个,我的爱。
——亲爱的。伊丽莎白,我的爱。
现在,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它发作了,她低语着,她的脸紧贴着他的,她的前额紧挨着他的耳朵:
——给我点什么让我的感觉麻木,要不,就打死我,杀了我,我再也不能做了,我不能。你别碰我,羞耻啊,虚伪啊,这一切都是假的,一个谎言。走开,我是有毒的,疯的,冰冷的,腐烂的。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死掉,我没有勇气啊。
所有这一切都是以一种控制得相当好的嗓门说出的。躲在她丈夫背后的沃格勒太太带着一脸厌倦的表情离开了。
沃格勒先生将艾尔玛搂进怀里,把她紧紧地抱着,安慰她。他摸摸她的额头,肩膀,挤压她那紧握着的拳头。用一种粗俗、绝望的声音,他喃喃地说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完全失实的话。没有眼泪、灼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陌生的嘴唇。
沃格勒太太将脸蛋转向黑暗中的观众,用一种坚定的、几乎沙哑的声音说:
——语言,正如空虚、孤独、陌生、痛苦和无助,已经失去了意义。
21
艾尔玛孤零零地呆着,她的脉搏跳得很快。她转向屋子,走进一个从未见过的房间,某个玻璃阳台式的房间,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昏昏欲睡的石蜡吊灯。房间的中央,是一张大大的桌子。桌旁坐着伊丽莎白•沃格勒,却穿着艾尔玛的制服。
艾尔玛走到桌子跟前,在她对面坐下。在经过了长长的静默后,艾尔玛说:
——现在,我已经学会了很多。
——学会了很多。(沃格勒太太说)
艾尔玛将右手放在桌子上,掌心向上。伊丽莎白聚精会神地看着,然后举起她的左手,也放在桌子上,掌心也向上。
这一程序重复了几遍,紧张的气氛聚然加剧。艾尔玛泪眼朦胧,却竭力克制着自己。
——让我们瞧瞧我能坚持多久。(她大声说)
——能坚持多……(沃格勒太太回答说)
艾尔玛用手指甲掐她那光溜溜的手。一道窄窄的血迹立刻出现了。伊丽莎白俯身向前,用嘴唇去吸。艾尔玛把手埋进伊丽莎白浓密的头发里,并将她的脸紧紧地压在她的手臂上。她不得不全身都扑在桌子上。
——我永远不会跟你一样。(她急促地低声说道。)我改变时间。没有东西是注定的,每样东西都一直不停地在运动,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情。你永远也别想赶上我。
当伊丽莎白松弛下来,抬起头来的时候,艾尔玛像孩子吹气球那样鼓起自己的双颊,然后让气流从嘴唇中噗噗地吹出来。伊丽莎白
6 ) 沉默之后
《假面》是目前为止看过的伯格曼电影中最晦涩的一部,这部片子中包含了太多的符号和隐喻,以及导演的纯个人经验,也许是因为被放置的元素过多,八十多分钟的片子显得多义而复杂,但无论如何,它仍然是具有无穷魅力的,这魅力之一也来自解读的多种可能性。
一、表层:关于故事
(一) 她爱她
艾玛喜欢伊丽莎白,而且,她的沉默让她们的亲近成为了可能,艾玛说:从未有过任何人这样听我说话。她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诉说,伊丽莎白用微笑和温柔的抚摸回应着她。终于有一天,艾玛讲了自己的罪恶的隐秘,一段懵懂无知时的荒唐滥交,她为此感到羞愧,后悔,而倾诉之后的眼泪似乎能洗清这些不明不白的罪恶感,伊丽莎白的沉默是如此固若金汤,如此安全。她们是这么亲密,艾玛说,以前看伊丽莎白演的电影,甚至幻想过她们是同一个人。夜色深浓时,艾玛依稀听到伊丽莎白提醒她不要在桌上睡着了。这是伊丽莎白第一次跟艾玛讲话,她却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次日沙滩上,艾玛向伊丽莎白的求证被理所当然地否定了。但是深夜的白纱影中,是谁轻轻走来?她们在镜前相互抚弄头发,你是你吗?我是我吗?你是我,我是你。这感觉真好。
(二) 她恨她
她们在岛上住得怡然快乐,不知世上寒暑,有天,她要去城里,顺便带上她寄给医生的信,信刚刚从打字机上取下来,甚至没来得及封口。艾玛大概从不觉得伊丽莎白的沉默是个问题,但是她也不是不好奇的,她很想知道那沉默背后的东西,尤其是在有机会的情况下。于是,在滴答的雨声中,她读到了“真相”,原来,那些温柔的笑容都是冷酷的观察,原来,伊丽莎白一直只是把研究她当成“一件有趣的事情”,艾玛所想象的那些温情,理解,宽容,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一个平衡的小世界崩坍了,两个人的相处慢慢改变了味道,艾玛仿佛无意地在门口留下了一块玻璃残片,等待着伊丽莎白踩上去。她开始请求伊丽莎白讲话,当她仍然只能面对沉默时,沉默也变成了冷酷和拒绝,甚至她的笑容,都只是嘲讽。温情脉脉的抚摸变成激烈的扭打,当艾玛要把沸水泼向伊丽莎白,她终于说了第二句话:不要!
伤害之后,彼此的隔绝和冷漠让艾玛放下尊严请求伊丽莎白的原谅,没有和解和宽容,艾玛独自面对着夜晚的大海的虚空。
(三) 她是她
她不能忍受隔绝与拒绝,象伊丽莎白当时做的那样,艾玛来到沉睡的伊丽莎白床边,她可以如此安全安静地观察她,接近她,如同原来伊丽莎白观察她那样,“我看得到你额上细密的皱纹,你脖颈上被掩盖起来的伤疤。”我是如此了解你,于是,我们又不分彼此了。
艾玛听到有人叫她伊丽莎白,那是伊丽莎白的丈夫,她不由自主地去抚摸他,象真正的伊丽莎白一样和陌生的男人互诉衷肠,甚至上床,然而,她还是清醒了,她是艾玛,她不是伊丽莎白。但是,伊丽莎白的沉默已经失效了,艾玛已经看到了沉默之后的东西,她厌恶自己的孩子,希望他死掉。在艾玛讲述的伊丽莎白的故事中,她们的脸终于合二为一。
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你是我,我是你。这感觉真的可怕。
最后,她们和解了,病房中,艾玛说,跟我说,没什么。伊丽莎白说,没什么。这是她的第三句话。
没什么。一切都消解掉了,没什么,那些温暖,那些伤害,不过是一场梦,不过是一个电影。
二、隐喻:关于电影
伯格曼原来给这片子起名《cinematography》,里面有很多关于电影的暗示,片头的二格动画,恐怖片片段,片尾处忽然出现的坐在升降机上的导演和摄影师的画面。都在告诉我们,这是一部思考电影本质的作品。在两个人物之间,似乎也隐喻了一种关系——观众和电影的关系,一直在讲故事的艾玛是电影本身,而沉默的伊丽莎白是坐在黑暗中的观众,她只有“看”这一个动作,但不表示她不带有任何评判,艾玛将自己想象成伊丽莎白,她才有了新的生命力。那无数的故事的可能性提供的生命力。伊丽莎白的沉默通过艾玛的故事发出声音,她最后发现,艾玛知晓她心底最隐晦的秘密,艾玛揭示了她的生活真相,让她面对她不敢直面的自我,她在艾玛的面孔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孔。
电影是生活之梦,所以片中的主人公总是从一个个梦中想来,似幻似真,梦境,既是讲述故事的工具,也是现实欲望的曲折反应。梦境无需合理,梦境中有无限可能。一个人可以变成自己渴望了解的那个人,代替她生活,代替她忏悔。
三、主题:沉默和面具、恐惧与黑暗
沉默是一种拒绝和反抗,如同医生所说:你可沉默和静坐,这样至少你不用撒谎, 你可以吧自己封闭起来,把世界关在门外 ,这样你无需扮演任何角色,做任何虚伪的表情和手势, 你是这么想的,但现实是残酷的 ,你的藏身之处也并非是密不透风的, 到处都充斥着生活的骗局,你不得不做出反映 。没人在乎你是说实话还是撒谎, 那是只在剧院才变得重要的事 ,或者甚至在那里也不是。
沉默也可以变成一个面具,一个容器的面具,当伊丽莎白以沉默来拒绝他人的地狱时,她的沉默却成了艾玛的陷阱和地狱。有人就一定有交流,有交流就一定有判断,误解,伤害,不管是充斥了话语的喧哗,还是坚守着沉默的无声。人在人的世界中生活,痛苦无可逃避,世外桃源只是想象。
五分钟片头,动画,恐怖片片段,停尸间的老人,被屠杀的羊,被钉的双手,黑色的蜘蛛,我倾向于相信那是伊丽莎白关于恐怖的印象,所以片中,当艾玛企图用玻璃碎片来伤害她时,那些片段又快速闪回了一次。伯格曼在片头堆砌的那些画面,很多来自个人经验,从这个角度讲,似乎片中的伊丽莎白是导演的变身和缩影,虽然片中说台词的是艾玛,但伊丽莎白也在讲述,她的讲述方式是非语词的,她所使用的语言是电影的语言。
出字幕的时候,那些沙滩,石块,是电影中伊丽莎白生活的环境中的东西,导演的经验和主人公的经验重合了,这也验证了伯格曼实际上是在让伊丽莎白成为影片真正的叙述人。
《假面》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阐释空间,每一条解释的路径都风光无限,但也许伯格曼并不需要解释,他把他的感觉呈现给我们,他打开了一个世界,解放了自己,也解放了观者。
英格玛·伯格曼代表作,也是其生涯转捩点。影片撕裂了时空,暧昧模糊,庞博多义。首尾迷幻蒙太奇-放映机,钉手掌,内脏,男孩抚摸眼前巨大模糊的女性面孔;沉默与滔滔不绝;美妙的4P独白(忆及戈达尔[周末]);沸水威胁与玻璃渣恶作剧;无缝叠置的脸庞;重复诉说的话语;矛盾;痛苦;语词之虚空。(9.5/10)
野草莓之后我就做好了准备不会喜欢这部 没想到竟然这么不喜欢 和支持此片的同学们大撕了一场。我承认这部在技艺上非常高明但恰恰就是这种高明毁了电影 过度的炫技和象征符号堆砌看来真的很对知识分子的口味 加上点越南战争自焚的和尚和奥斯维辛的犹太小男孩就高潮了 但可惜你们没一个人真的care这些人 这些受着苦难的人就是你们北欧中产小资的精神阿片罢了 闭上嘴就沉默了?你张着嘴也没有在说有意义的话。整个片子就像是大型沙盘推演 大型影音思想实验。这跟我非常喜欢的莎翁式的人文主义伯格曼正好相反 disembodied private psychological。可以读小说念诗歌观戏剧甚至看电视都不会比你电影差 伯格曼在66年意识到了新媒体对电影的超越故而将电影完全向前者打开 但不受人完全控制的电影也因此没了/从电影史开头就是要跟电影无关了 直接是对电影的反讽
两人的关系可看作是所有关系的一个总结和缩影,具有强烈的普世性,痛苦是人生的本质,精神炼狱是最终归宿,当假面脱落,外在崩塌,影像重合,一度无限接近的她们必然再次疏远;电影不是一种记录,而是一种梦幻;“我的电影从来无意写实,它们是镜子,是现实的片断,几乎跟梦一样。”
二刷,一刷时颇为懵懵懂懂的想法淡了一点,取而代之是一种无以言语的悲哀。伯格曼的镜头像一双凝视的眼睛,看着这虚伪的世界。伊丽莎白用失语想脱掉假面,来到了与世隔绝的地方,竟然还是带上了新的假面,并把精神上的假面实物化(就是艾玛护士)。人就是如此的悲哀,在不同的时间,空间,虚伪是人的本能。军队用维护和平的假面发动战争,世人用关爱的假面落井下石,最后导演把拍摄架都亮出来,仿佛告诉观众,这一切其实,也是我的假面。最后竟然只有男孩的母恋之情貌似是真的。真是“五蕴皆空”啊,哀哉!
故事很简单,主题深刻且沉重;表面很平静,底层汹涌而震撼。我也是暂时的失语者,但只是暂时,我还继续说话,因为我无法摆脱现实和人群。
搏击俱乐部的大鸡鸡。今敏的精分演员。索拉里斯的海边别墅。穆赫兰道的双女之梦。实体化的心灵舞台。独角戏。极简的布置,室内剧感。海边的奔走长镜。叙事过于碎块化。看的第一部英格玛·伯格曼,太多可作起源性的符号参照解读,先行作个四星基准。摄影让人惊叹,忍不住再加一星。
伯格曼要是都跟这一部或者[野草莓]一样该有多好啊!这一部形式主义完全不输法国佬,虽然主体部分是舞台剧,但是通过伯格曼式的“特写”营造了只有电影才能达到的惊心动魄的效果。当然,根据最新版伯格曼身世的八卦,这部影片完全可以看做是他对得不到的母爱的执念渴求,以及试图给出的解释。
第一次看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这是一部最神秘、最复杂、最富于哲理性的影片,它的主题灵感来源于斯特林堡的舞台剧《强者》。根据人类的面孔或者说人格面具具有既揭示又遮掩的特征,并通过有声台词和面孔进行互文,重新讨论“俄狄浦斯”情结、血缘关系、阴影原型和人格面具等问题。影像如梦幻般,叙事如忧郁般。伊丽莎白沉默不语与艾玛的喋喋不休形成强烈的反差。两人镜像重合,穿越想象界、象征界,对实在界的认知与把握。伯格曼在完成艾玛的转变与伊丽莎白再开其口的过程中,使用脖颈相交、面孔并列的画面进行隐喻和象征,意味着“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也就完成了荣格的“I+We=Fully I(我+我们=完整的我)"的集体无意识模式。
非常终极的电影体验。视、听、抽象与现实的结合、恣意的剪辑以及演员的演出都非常登峰造极。但同时又想到,伯格曼应该是一个一直试图拒绝、逃避现实世界的人
必然聯想到《內陸帝國》,但更多想到的是《神祕博士》196集Midnight:一頭有聲無身的怪物藉由複誦人類的話語,一步步變成同步發聲;待怪物比復誦對象更快講出相同的話,怪物就會發動寄身,就此用對方的外貌過活。因為顯而易見地,「她」早已藉由模仿由內而外掠取了對方窮餘的心智,以至靈魂。
Stop Talking,沟通从闭嘴开始
2018上海电影节第一弹,放完全场鼓掌,好像都看懂了似的🚬
假面双生花穆赫兰道...首先,是受够了西方人幼稚的二元结构。其次,表达不出就捶桌子、就不说话、就一惊一乍、就引老片子、就扎手心、就拍得很美、就调动性爱元素、就激化人物关系,要么歇斯底里,要么用形式放肆厥词,导演真是任性。好的电影超越个人的情绪和境遇,能用一句台词代替一场死亡。
从来没有一部电影会让我莫名其妙的去关注和记忆每一个镜头。这是一部很形而上的电影,包括了哲学和心理学。我的理解是一个演员分裂成了两个人在体验生活和对付生活。
一个人若想绝对的诚实,就要有基督和自焚僧人般决绝的勇气,要战胜自己喊“不”的本能恐惧,敢于直视血淋淋的枪口,至少是一锅迎面而来的热汤。可惜,诚实万般不易,恶念却一直蛰伏在潜意识当中从未消失。伯格曼首先是个道德家,他相信伤害和侵犯是天性和本能,而那张假面,未尝不是人类社会的保护罩。
这确实是一部为了电影才能构思出来的电影
上影节第一部伯格曼,开头竟然还有伯格曼本人的导赏,惊了。。大师说了两个关键点:1.开头的四分钟很难懂,要当成音乐来理解;2.拍这片子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在担任皇家剧院院长时要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内心有太多怒火。也就说所谓的假面和真实的自我。有了这这两句话,相对就好看懂很多了。
Persona,假面的告白。 她把自我当做他者,把死亡当做生命
从《第七封印》《野草莓》至此,没有一次能挤出点滴感悟,每次看完伯格曼,都想找部通俗大片当脑白金补。这部晦涩程度更甚,却有了胜于上述两者的画面,那种无所适从又难以抽离的恐慌和迷幻气息,是神级的视与听浪漫交配的惊人结果,不明觉厉。以及,我就不信演员知道自己在演什么。
A+ / 私影史TOP3/明明是恐怖片/画面中人物的锐角与钝角关系/人像的仿真、对称与重叠/演员对摄影机和第四堵墙的挑战/胶片的断裂与电影的死亡/像是博格曼精心布局的装置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