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神殿

相比于《银翼杀手》和《神经漫游者》中仿生人随处可见、动不动发动神经网络攻击的准赛博时代，《万神殿》中描绘的世界更像是赛博时代的开启之初，一个赛博前传。此时赛博元素还没有大规模侵入普通人的生活，女主角和我们一样每天去学校上学，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写字，人们使用着乔布斯时代以来的极简风的电子产品，开着需要加油的汽车出行。在这看似极其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少数人却在资本的掠夺下成为了电子囚犯，毫无意识地在虚拟环境中重复着工作劳动，丝毫不知自己已成为资本家的纯消耗型赚钱工具。

资本对人的异化与剥削和身而为人的反抗，是赛博朋克小说中常常涉及的主题，可以说是赛博朋克的母题之一。相对于人的异化已经相当严重的标准赛博世界，《万神殿》对世界观的规划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最贴近我们现实的人类情感与人类伦理观，这使得人们在突然面对被赛博化的事实时，认知和感情上的冲突矛盾被放到最大。女主母亲全然拒绝父亲作为赛博人活着的沉重悲痛，赛博人因程序缺陷日益走向狂暴与崩坏的孤独、绝望与愤怒，都使得这部动画的情绪张力拉满。当然，因为现实要素过多，过于贴近我们熟悉的日常，如何处理社会各阶层对“意识上载”这一新技术的复杂态度，使之对普通观众具有真实性和可信度，就成为了新的难题。幸运的是，这部动画很好的克服了这个问题。一方面，动画本身不急不缓、稳定推进的叙事功力和细致的人物刻画，使观众意识能很好的紧跟主角去经历这个世界。另一方面，将这第一批意识上载的赛博人对标核武器一般的存在，是这个故事的现实感成立的关键。能够在数字世界自由穿梭的赛博人每一个都相当于十个顶级黑客的能力之和。他们能轻而易举地炸毁一栋大楼，释放一座监狱，甚至发射一颗导弹，他们拥有的巨大能量是普通人类社会对他们心生恐惧的原因。就像核武器诞生之初，人们对核武器的畏惧。而各国在接收到一名赛博人的故意泄密后，严格对大众保密的同时又暗地里加紧了本国对意识上载技术的研究，这也和当年冷战时期各大国的核武器军备竞赛行为如出一辙。再接下来是典型的现代美国行为，游行示威，民众激烈的反对，混乱，大众对真相的索求。现实世界和赛博世界的强烈矛盾，在一颗跨越印度洋即将爆炸的导弹的飞升中被拉至最强。第三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各方人员面临必须做出选择的境况。剧情到这里也达到了第一个高潮。将社会对意识上载技术的态度对标核武器，这个设计不仅成为贯穿起整个剧情的关键，还架起了新旧世界的核心冲突，可以说是神来之笔，这是作者对人类社会与历史深刻理解的成果。

值得注意的是，不像传统的赛博朋克故事中，垄断公司完全担当反派的做法，《万神殿》中的公司角色是有所摇摆的。发明意识上载技术的那所公司——乔布斯开创的科技公司（片中高领眼镜的形象和在麦克身上对乔布斯经历的复刻，已经很直白地说明这个虚构的科技大佬就是乔布斯了），不仅是意识上载技术的首个开发者，还是赛博理想国的支持者和守护者。可惜乔布斯早逝，为了最终解决意识上载程序的缺陷，公司的合伙人们做出了乔布斯的克隆人，还严格按照乔布斯的成长路径培养这个孩子。这股疯狂与偏执，与乔布斯本人的疯狂一脉相承。这种疯狂也带来另一层面的剥夺，即对克隆人麦克的人生的剥夺和对他本人自主性的侵害。身为克隆人和顶级黑客的麦克，成了本剧中第二种赛博存在。看到麦克的困境，很难说意识上载赛博人的困局是天才设想被邪恶之人利用，还是天才的疯狂本身导致的结果。

这部剧中对乔布斯的致敬与崇拜是毫不遮掩的。不知道刘宇昆本人是否崇拜乔布斯，或者他仅仅是写下了乔布斯在这个时代留下的深刻印记。一个激进的理想主义的企业家，一个疯狂黑客，他和他的苹果公司是已经过去的互联网科技快速发展时代的神话。但如今，互联网科技发展的巨大红利期已然过去，和乔布斯走同一路线的马斯克在经过最近的收购推特和大裁员等一系列事件后，他的公众形象已经从钢铁侠跌成了灭霸。如果乔布斯还活着，在全球经济下行的现今，他的神话还能够留存吗？或许正如科学小说所预言的，具有垄断能力的大资本家最终总会走上贪婪的罪恶之路。

当第三次世界大战迫在眉睫，当流言四起，街头抗议混乱不堪，接下来当然是少不了满大街的屏幕播放揭露真相的视频的壮观情景。这在美剧中不算陌生的画面使故事免不了地出现一种流向美式个人英雄主义的倾向。但是再看下去就会发现，这部片子的英雄主义，不是对普通民众的，而是更加针对赛博人内部的，更加向内的、自我的。

赛博人自诩为神，因为他们的确拥有足以毁灭现实世界的力量。可另一方面，他们被困于赛博空间，找不到出路，又由于程序缺陷的存在，他们会逐渐崩坏，最终完全丧失自我，成为动画中表现的灰色泥人的可悲形象，面临即将到来的消亡。因此赛博人仿佛处于极度的自信与极度自卑的两极变换之中。他们拥有绝对力量，但成神之路绝非易事。他们的成神之路，也是世界的恐慌之日。

面对死亡威胁，面对大众的不理解和排斥，赛博人之间出现了分化，一边是以主角父亲为代表的，相信爱与正义、依然坚持为全社会着想的赛博人，一边是在愤怒和绝望中逐渐心态崩坏，决心报复社会的赛博人。即使是最后决定站在人类一边的父亲，也在最初时因为无法忍受孤独和爱人的疏离出现过失控。他不停地出现在妻子的电话里，电脑里，破坏妻子与新男友的约会，强迫妻子接受他的新存在方式。这时候他心中的自私，与那些决心报复社会的赛博人无异。他能够恢复理智，保持纯善的心境，与女儿的陪伴与支持分不开。从理性来看，赛博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沟通合作肯定是最优之选。但反派阵营的赛博人却因为失望和不信，选择了一条更窄的破坏之路。但即使父亲决定了坚守正义与合作，这条路也是艰难而孤独的，需要极大的决心与勇气。

在父亲与敌对阵营在游戏中的一场大对战中，动画师突然一改一五一十的现实感画风，玩的飞起，变化莫测的画风的确表现出毁天灭地的气势。看到这里，这可谓神仙打架的局面，终于有了“万神殿”的气质。在数字世界的大对战里，赛博人的数据属性和多变的形态使个体感变得非常弱，到最后更像是纯粹的两种价值观的对抗，或者说是一个人内心的两种对立情绪的战争。成神之路上首先要打败的，就是自身的软弱与狭隘。

目前这部片子非常符合美国主流价值观地将力量之源归于亲情与爱情，但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盛行于虚构艺术中的处理方式，现实生活绝非这么简单。成神之路上还需要克服怎样的困境，期待第二季能给我们一个更加深刻、更加具有启发性的答案。

（发于《北京青年报》2022.11.25）